我的老伴严克伦已辞世16个春秋了。16年来,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无时不在我的眼前浮现,一刻也挥之不去。
1988年8月30日的北戴河,正值秋高气爽,但对我来讲却是寒彻心骨的黑色日子。克伦时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由于在革命战争年代中他落下了许多伤病,特别是那动乱岁月给他身心造成的伤害,使他百病缠身。组织上为了照顾他的健康,安排他到北戴河疗养,我也随同陪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天,他因糖尿病合并症发作猝然去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悲不能抑,仿佛是天塌下来一般,顿感失去了依靠,精神濒临崩溃,心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向着无底的深渊飘去……
克伦1913年出生于陕西省永寿县,他把自己的终生奉献给了陕西的革命事业和建设事业。“九·一八”事变时,克伦在西安高中读书,就积极参加爱国学生运动,组织游行示威,贴标语、撒传单、搞讲演,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攘外必先安内”的卖国政策,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由于他工作积极,表现突出,1932年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历任西安反帝大同盟党团书记、西安临时市委书记、西安中心市委组织部长等职。后受上级党组织派遣,到杨虎城部警备二旅六团做党的地下工作。1946年,为迎接中原突围部队回边区,他率领部队深入敌后,在麟游等地开展游击战争,有力地威慑和牵制了敌人,胜利完成了任务,受到党中央的表扬。后来他任西府工委副书记,为解放陕西、积极发展关中国统区的党组织和武装力量做出了突出贡献。全国解放后,他任咸阳地委书记兼咸阳军分区政委,后任陕西省委秘书长、书记处书记,长期分管财贸、组织、纪检和司法等工作,粉碎“四人帮”后获得“解放”,经党中央任命为中共陕西省委书记、陕西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省人大常委会主任。
我和克伦是因共同的理想信念走到一起的,相互的支持鼓励加深了感情,彼此之间的体谅理解奠定了爱的基石。我俩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互搀扶着度过了几番风雨、几多磨难,可谓是松梅之情,弥久愈坚。
我和克伦是经时任咸阳军分区司令员、后调往北京工作的李平同志介绍,于1953年在北京相识。克伦当时40岁出头,将近1米8的魁梧身材,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随着鸿雁往来,我们相互间更加深了了解,他对党的忠诚,对革命事业的追求,对人民的深厚感情以及他为人的坦荡实在、处事的周到稳重,都渐渐使我产生了爱慕之情,感觉到一个人为了革命可以置个人安危于度外,值得尊敬;为了人民的利益而不计个人得失,值得信赖;工作敢于负责,做事坚持原则,待人谦逊,律己严谨,靠得住。但做朋友容易论婚嫁难。一想到他工作在大西北,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街上尘土飞扬,晴天一身土,雨天满身泥,而我当时活跃在首都舞台上,正值艺术生涯的上升期,放下舒适的生活条件和良好的发展前途到黄土高原,思想上摇摆不定。克伦知道我情绪波动后给我回了一封信,他一往情深地写到:“你是个归国华侨,为了追求进步,毅然抛弃了国外优越的生活环境,投奔祖国的游击区,参加革命,又入了党,是革命的共同目标使我们走到一起的,这个大前提定了,其他问题都好办……如你一时难以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不愿离开北京,这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总之,感情问题不能勉强,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终身伴侣,我永远祝你幸福。”捧读着他的来信,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多么质朴的感情,多么真切的表白,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仿佛看见这个西北大汉迈着坚实的步伐,从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我的心中,难道由于地域的差别,条件的优劣去割舍我们之间的感情吗?于是,我从冷漠到炙热,从动摇到坚定。我不能只顾眼前的生活而造成感情上的终生遗憾,对于这样实心实意待我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他的热情邀请下,我来到了西安这个既陌生、又充满神秘感的古城。
上世纪50年代初,国家正处于百废待兴时期,领导同志的生活非常简朴,克伦作为省委秘书长就住在建国路雍村省委机关附近,虽然条件并不太好,总还过得去,宿舍里有客厅、台灯、电扇、电话、沙发,还带一个小卫生间,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克伦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周到地照顾我,悉心地陪伴我,游历名胜古迹,品尝陕西风味。我们一块散步,一同游泳,周末,他还带我到人民大厦参加舞会,他很拿手的是慢四步,跳得温文尔雅。我们谈人生,谈信念,谈各自的爱好和生活情趣,共同的理想把我们连到了一起。这次相处虽然短暂,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相爱了。第二年夏天,我到西安和他结为伴侣。婚后,克伦带我拜访了省委书记张德生同志,德生同志诙谐地说:一个土包子,一个洋包子,土洋能结合得好吗?克伦答道:“不怕,我会对苏文做统战工作。”在共同生活的30多年里,我们相亲相爱,取长补短,更多的是我从他的身上学到了敬业奉献精神、实事求是作风和诚信待人品质,是他激励着我拼搏向前,取得了一点让我无悔的个人成就。
1956年秋,我生了第一个女儿小文,产假期满后,我便将孩子留在西安回到了北京。冬天,我回西安探亲时,看见朝思暮想的小宝贝不是我想象中的小天使,而是一个头戴虎头帽,脚登虎头鞋,身穿大红大绿花布棉袄,小脸冻得像个小红苹果,两只小手也冻肿了,活像个山里孩子。她竟也眼巴巴地盯着我这个陌生人。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小宝贝文文,不知是母爱、怜悯还是心痛,一时竟紧紧地抱着孩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时,工作纪律很严格,假期刚满,我不得不放下嗷嗷待哺的女儿,匆匆地奔回北京。刚回来不久,我又接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是当时的邻居省妇联主任海涛写信告诉的,由于保姆不小心,文文的手又被热水袋烫伤了。我一下子懵了,孩子无人照顾,两地奔波的疲惫,家庭分居的不便,种种烦心之事这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使人心碎。我便与克伦协商,准备调往西安,而克伦却说西安条件有限,与北京无法比,要我慎重考虑,三思而行。为了不影响克伦的工作,我毅然调到西安。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家。
克伦以他那特有的男子汉的博大胸怀,无怨无悔的情愫和超乎常人的宽容,为我和孩子们支撑起一片绿荫,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天灾人祸,我们这个家庭始终充溢着温馨和甜美,而且,愈是遭受磨难,家庭愈是坚固。“文化大革命”期间,克伦被打成走资派,关押在建国路73号,无论他在里面受多少折磨打骂,总是把屈辱咽在肚里,从不向家人吐露,怕我们牵挂。后来我也被下放到眉县农村劳动改造。大女儿10岁上小学四年级,二女儿上二年级,小女儿才5岁多,那时她们已被撵出家门,姊妹仨蜷缩在一小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相依为命,饱受世态炎凉。三个孩子有时走在大街上,就有人向她们丢石块、打棍子,骂她们是“狗崽子”,受尽了欺侮。克伦出狱后,闻知此事,伤心落泪,总感到是自己拖累了家庭,让孩子们小小年纪就饱受如此非人遭遇,全然忘记自己的悲惨逆境,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几十年的共同生活,我深知克伦是一个顾大家而舍小家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工作就是他最大的嗜好。他时刻关心着别人的疾苦、冷暖,而往往淡漠的却是他自己,我从心眼里疼爱他、敬佩他。1985年初,我作为副团长兼艺术指导,以中国艺术团的名义,率《仿唐乐舞》赴日本作商业性演出,合同订了30场。这期间,克伦到北京参加全国人代会,由于突发心脏病,组织上将他送到301医院动手术,装心脏起搏器。当时的省长李庆伟经北京出访日本,到医院看望克伦时说:我到日本将苏文叫回来照顾你。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克伦坚决谢绝。在东京我见到了来看望演出团的李庆伟省长时,他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克伦有病住院的消息。等我完成演出任务回到北京时,组织上才告诉我克伦因病住在301医院。当我提心吊胆地踏进病房时,看到克伦精神状况还好,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我埋怨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该怎么办!他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对我说:“你有任务在身,又在国外,怎么能影响你的工作呢?我们的女儿荣荣整天在我身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到小女儿细心地照料着爸爸,使他那么开心,我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克伦对我的感情不仅体现在生活上的关爱,更主要的是对我工作毫无保留的支持;对孩子们不仅关怀备至,更注重她们的思想品德教育;他自己也从不搞家长作风,每遇分歧就开家庭民主生活会商量解决的意见,使我们的家庭浸润着浓郁的亲情和欢愉。由于工作关系,我常常为了一个新剧目的创作或者到外省演出,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两个月,这期间,孩子的教育、生活等家务全交给了克伦。一个大男人,既要忙于繁重的政务,又要拉扯孩子,其中的窘况,可想而知。这使我十分感动和歉疚。我老盼着自己退休后,一定要加倍报答他对我的关心、支持和爱护。谁知老天竟不长眼,让克伦走得那样早,那样急促,他还没有离职休息过一天,我也没来得及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尽好一个妻子的责任。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泪下,心痛不已。
克伦既是我生活的好老伴,也是我人生的好老师。他几十年如一日,对党的事业忠贞不二,对人民的利益关注如一,党性原则和组织纪律性都很强,严格要求我和孩子们,从不以权谋私。我自1958年从北京调至西安,一直到离休,工资改革之前的20多年里,没有涨过一级工资。因为我在北京的级别较西安的同事高一些,每次调级,克伦都说服动员我把有限的名额让给级别低、家庭生活困难的同志。克伦也从不允许孩子们打着他的旗号办事,不允许乘坐他的公务车、搞特殊化。正是在克伦的影响和带动下,我们的孩子个个都健康成长,不靠家,不仗势,自谋出路,自食其力,工作都非常出色。
克伦长期患病,但他科学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健康,坚持锻炼,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懈怠。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我因医疗事故,造成左下肢瘫痪,一遇天气变化,病情加重,剧痛难忍。在克伦的鼓舞下,我也坚持科学锻炼,持之以恒。十几年来,我总感到冥冥之中,克伦时刻在我的身边影响着我,呵护着我,激励着我,要我坚持、坚持再坚持。人生多么美好。今天的太阳与昨天的不同,明天的太阳会更亮更红。我要珍惜每一天,快乐每一天,争取看到小康社会到来的这一天。
克伦有着高尚的情操和人格魅力。他去世后,西安举行了一千多人参加的骨灰安放仪式,同志们为失去一位好同志、好领导、好朋友而痛惜,一幅幅挽联,一个个花圈、花篮,寄托了同志们对他无尽的哀思。他工作过的咸阳、商洛、延安的同志用“德高望重”来评价他的一生,原省纪委书记罗文治对克伦的评价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与克伦有着半个多世纪生死之交的原陕西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吕剑人在回忆克伦同志的文章中,称“他是执行党的纪律的模范,坚持实事求是的模范,维护真理的模范。”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宋平同志在提到克伦时满怀深情地说:“在我党的高级干部中,像严克伦这样的同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是个很好的同志。”
克伦,我们永远怀念您!
(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