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新闻网-乐山日报讯

　　他叫邱福新，乐山川剧团的著名丑角。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7岁从艺，几十年中扮演过各色各样的丑角。川剧的丑角行当，以市井“小人物”为主要角色，将四川人特有的幽默感加以夸张，尽情渲染，达到以丑寓美、以丑娱人的喜剧效果。邱福新作为“丑”行中的佼佼者，将川剧丑角的幽默、风趣、机智、滑稽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满堂笑声中度过梨园生涯。也许是“丑”中之美“浸润”了他的性格，使快活成为他血液中不可更易的基因。

　　说起他的从艺生涯，要追溯到解放前的“戏班子”。一帮穷愁潦倒、卑微低贱的旧艺人，含辛茹苦且不说，因为没有“后台”，常常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负，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当时四川军阀刘文辉手下有位刘氏族人在乐山附近带兵当师长，外号人称刘麻子，酷爱川剧。这帮艺人便投靠他，拜过“码头”之后，剧团便正式成立并归属于刘麻子师长，取名为“新又新”川剧团。所有演员，名字的最末一字都须有“新”字，谢友新、李勇新、邱福新……作为艺名。虽仍然颠沛流离，总算有了靠山。直到解放后，“新又新”整团收编为乐山川剧团，拿公家薪水，为人民演戏，一切正规，只是艺名仍旧。

　　邱福新从小靠着背台词、记戏文而装了满肚子的“子曰诗云”，眼底却识不得几个字；然而凭着他聪颖的悟性和丰富的舞台经验，却使丑角演艺日臻化境，成为一方名丑。他不仅政治上翻了身，当过人民代表，还曾上京汇报演出，到各省巡回演出，名噪一时。他口齿伶俐，动作滑稽，“丑”得到家，“怪”得到位，《迎贤店》中的店婆，《花子骂相》中的花子（乞丐），《秋江》里的艄翁，《做文章》里的徐子元……尤为经典。“文革”风暴骤起，旧戏在扫荡之列，丑角更是扫荡的重中之重，名丑一落千丈，邱福新进了牛棚。

　　我与他相识，算是某种机缘。林彪折戟沉沙之后的1972年，文艺界略有“解冻”之势，全国各地开始搞现代戏汇演。其时，我所在的眉山县隶属乐山专区，我被从学校抽调到文化部门，创作了一部歌剧名曰《三张白铁皮》，在专区汇演时一“炮”打响，领导嘱我立即改编成川剧，由乐山（专区）川剧团排演后挂牌演出。剧本定稿后，刚出牛棚的邱福新被指派担任该剧的导演，我便与他自然地相识了。

　　邱福新当时年近半百，个头不高，清癯瘦弱，却又精神矍铄。甫一接触，便凸现出他那活脱脱的喜剧人物性格。数10年的“丑角”生涯，铸造了他台上台下谐谑自如、举手投足妙趣横生的独特秉赋。刚刚过去的牛棚生涯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苦难的印痕，或者说已被他风趣的天性荡涤一空。与他在一起听他讲梨园笑话，旧戏噱头，常常乐不可支，使人忍俊不禁，甚而捧腹大笑。一个能带给大家快乐的人总是具有亲和力的。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机会就总要在一起聚聚。那年头我写诗成“瘾”，他玩笑似地称我“徐诗人”，我则称他“邱老师”。他对艺术的在行与一丝不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就说我写的那个戏吧，本来就是外行写戏，文字上讲究，“骨子里”缺“戏”，经他一导演一点拨，东加点儿动作西加点儿台词，再加上他浑身是“戏”的现场示范，竟然给弄“活”了，戏剧效果还相当不错。我暗暗佩服这位文化不高的演员出身的导演，那炉火纯青的艺术造诣。

　　后来我调到成都工作，彼此疏离了一些，只是有时互带口信问候一下对方。再后来听说邱福新已退休，但仍在指导性地以老带新。其时他已有了孙儿，宠爱有加，过着含饴弄孙的幸福晚年。

　　1988年的端午节，我受邀去乐山参加“国际龙舟节”。早上从大佛寺住地乘车往会场时，突然看见另一辆正在启动的中巴车窗口一张熟悉的面孔：呀邱老师我正要招呼，对方也同时看见了我，邱福新将头、手一起伸出车窗，以他惯有的热情，扬起手高声喊道：“徐诗人好久不见了哟”声音宏亮，动作夸张，看得出来，他依然是那样快活，那样精神。我连忙将头探出车窗回应他。可惜中巴车倏忽中擦肩而过，驰往会场去了。当天看完龙舟赛，乐山友人挽留我参观当晚的“漂河灯”盛会，我因事辞谢，连夜返回了成都。

　　第二天，我接到乐山友人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邱福新不幸去世

　　我不胜震惊。难道昨日大佛寺的挥手一别竟成永诀

　　原来，当天晚上的“漂河灯”活动，万人空巷，人山人海。一般人尤其是老年人，是没法挤到河边去观看的，于是本地人大都爬上高楼，就着楼台或窗口遥遥观赏。适逢邱福新最宠爱的孙儿是当晚“漂河灯”小学生队伍中的“主力”，他制作的精致、美观的河灯漂船，曾请爷爷过目参谋，几经修饰，直到爷孙俩满意为止。晚饭后邱福新送走了孙儿，便和家人一起，早早地来到他家居住的临河的一个楼道口，搭起板凳，远观“漂河灯”。他家与河边实际相隔有好几百公尺，河两岸又黑压压一片，夜幕下闪闪烁烁的河灯成了“遥远的星星”，哪里分得清人的面孔、灯的样式呢然而钟爱孙儿而又极度兴奋的邱福新，以他艺术家特有的天真好奇与罗曼蒂克的想象力，指指点点、煞有介事地对家里人说，他看见孙儿那一盏特别漂亮的河灯，在漂呀漂，漂呀漂……他站立在一个高高的板凳上，兴趣盎然，指手划脚：“我看见了我看见孙儿的河灯了哈哈 ”

　　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却万万没有料到，说到忘情处双手一挥身体失衡，随着最后一声“哈哈”，竟连人带板凳整个儿地往后一仰，头先触地，重重地砸在石砌的楼梯上，顿时不省人事。家人慌乱中急送医院，经诊断，重创的后脑已严重淤血，昏迷失语，生命垂危；抢救到次日早晨，一语未发，终致不治。“看见了我看见孙儿的河灯了”这富有激情和想象力的语言，以及他手舞足蹈的戏剧化的姿势，竟成了他诀别人间的最后的“表演”。他是在“旧性难移”的“欢乐”中，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的钟爱孙儿的慈爱与善良，他的与稚童无异的童心与天真，他的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的赤子心肠，他的艺术家气质的浪漫与想象，他的性格中无法更易的冲动与“好动”，他的终其一生的幽默、风趣的天性……这一切，都定格于生死临界的瞬间，成为人世的绝唱，性格的永恒了。

　　不是说“性格即命运”么邱福新的老天真性格似乎导致了他的意外死亡；反过来说，即便是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瞬，他那鲜明的个性也依然是一以贯之，终生不渝的。

　　人生如戏乎 戏如人生乎

　　我久久地陷入沉思。一方面，我为这位艺术家老朋友猝不及防地邃然而逝感到悲哀与沉痛，另一方面，也为这位终生化丑为美、将欢笑留给人间的一代名丑——当他最后告别人间时亦不失名丑风范，而以欢乐“终场”，以笑声“谢幕”——而感到惊讶不已，甚而很有些匪夷所思。

　　（本文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