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特别报道关注的是公安的经费保障问题。我们记录了中国西部边陲一个小镇派出所捉襟见肘的生存现状。借此提出的问题是:警察是社会的公器,但是,如果警察困窘到连最基本的警械比如手铐、警棍都要自己绞尽脑汁找钱去买,那他们履行好“公器职责”的难度该有多高呢?
麻镇地处西南喀斯特地貌丘陵浅山区,全镇21000人,少数民族人口超过90%,2002年农民人均纯收入1458元。集镇人口12000人,包括非农业人口5600人,暂住人口5000人。
麻镇派出所现有干警9人,但职能范围却很广,包括治安、刑侦、禁毒、国家安全保卫、村政管理、铁路护路、巡警业务、户籍管理等。除经侦和监管外,几乎涉及公安局的所有业务。实际工作量最大的是治安管理和治安防范,行政案件约占50%-60%,刑事案件侦查约占20%-30%。
问题是,除了工资外,所里几乎没有任何下拨的工作经费和办案经费。水电费、办公费、通讯费、汽油费、车辆维修、差旅费,以及接待上级检查和兄弟单位的费用等,派出所一年须要支出7万元。这些经费从哪里来呢?答案是:罚没和行政性收费。
而这几年,随着一些规费的取消和规范执法的要求提高,派出所能收取到的规费和罚款越来越少,生存形势越来越严峻。这个在某种程度上自负盈亏的派出所今天所面临的窘境是:“皇粮没吃上,口粮快没了”。
罚款还是拘留?
抓了卖淫嫖娼,然后怎么办?罚款还是拘留?对于“自负盈亏”的派出所来说,罚款能带来“经济效益”,拘留却是“赔本的买卖”。
“杨侠,走!抓人!”副所长孙刚放下电话,就冲到门边的户籍室喊道。杨侠马上扭头将事情交办给协警员,跑着跟了出去。院坝里面,孙刚已经把车发动了,杨侠“嘭”地关了门,面包车就一溜烟地往镇上驰去。
9月25日,是麻镇的赶场天。这个地处西南边陲的乡镇还沿袭着逢五逢十赶集的习惯。对于派出所来说,赶场天就是最忙的日子。除了场镇上的报警点要有民警以外,街面上还要有两个民警巡查,预防一些治安案件。11点钟,接到这个报警电话说有人卖淫嫖娼的时候,3个值班民警和备勤民警都出去了,孙刚只能叫了负责户籍的杨侠一起,俩人赶紧顶上。
面包车再回来的时候,孙刚身后多了两个人,都低着头,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穿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另一个是个30多岁的农村妇女,穿着鲜艳的红T恤。
“那个地方太脏了,就是些烂木板搭的窝棚,这个要20块,那个砍到15块……”26岁的孙刚还没有结婚,是今年才从刑侦队下到所里来当副所长的,说起细节来都有些局促不安。老干警老柏做完笔录,很仔细地数了钱,收到抽屉里,然后让两人在扣押物品清单上签了字。
在2001年高速公路修通以前,原来的麻镇曾经有几十家饭店、旅馆和修车铺。“那时候可以向商铺收治安联防费,加上特种行业管理费,每年都有五六万元,另外暂住人口管理费也有好几万元,卖淫嫖娼过去也能罚六七万元。”派出所长吴齐1996年刚当警察的时候就在麻镇,他记得,当年麻镇派出所上交给县财政的罚没款达到了38万元。
“我们这里这几年的规定一直是这样的:上交县财政的罚没款扣除12%后全额返回,行政事业性规费则返回所里一半,局里面留一半。”
但是,到今年9月为止,麻镇派出所的罚没款和行政事业性收费只有5.6万元,比往年大为减少。
所长吴齐分析这里面的原因是,暂住人口管理费在2001年取消以后,公安的事业性收费就只有治安费、工本费、身份证和机动车三轮车管理费这几大块,但是,去年《行政许可法》颁布,要求一律不收治安管理费,发廊、卡拉OK、汽车修理等特种行业除了旅店以外都不再审批,停止办证,旅店业办证也实行零收费。同时省内还规定取消特种行业和民爆、危险物品运输等特殊工本费收取。机动三轮车今年也转归交通局管理。
这样,今年派出所就只能收取户口本、暂住证这两样工本成本和身份证的办理费。“身份证20元一张,是清清楚楚的,工本成本也一分都不能多收。”这样,他们的规费收入就少了绝大部分。
和行政性规费相比,对于派出所来说,办理赌博案件和卖淫嫖娼案件罚没款占大头。因为在所有行政案件中,只有卖淫嫖娼和赌博是罚款金额最高的。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可以并处5000元以下罚款。
麻镇派出所今年5.6万元的罚没款,有4.9万元就来自于两起赌博案和两起卖淫嫖娼案件。赌博案连收缴赌资和罚款一共3.4万元,两件卖淫嫖娼案,因为当事人都是外地驾驶员,还有货物要运输,不愿意被行政拘留,所以,一共罚了1.5万元。
但更多的当事人是被拘留。“原来卖淫嫖娼的案子绝大部分都是罚款,今年县人大代表专门在人代会上提出意见,说我们只罚不拘,就是纵容卖淫嫖娼。现在这些可罚款可拘留的案子,我们都尽量拘留。”吴齐说,从去年12月至今办了7起卖淫嫖娼案,拘留了12人。
“拘一个人,10到15天,我们派出所就要贴百把块钱。”吴齐说起钱就心痛,“被拘留的人都有怨气,都不肯交钱,这个拘留所一天的伙食费就是10元,最少10天就是100元,都要我们出。没有被子,还要租,50元一床。送了两回人,一看这阵势,所里赶紧掏钱买了5床棉被寄放在拘留所。”
“逮着一个,还要送去做性病检查,做一个检查就是60元。还是派出所出钱!”
一个勤俭持家的所长
即使公安工作必备的一些警械,也必须派出所自己花钱买。30岁的吴齐,自从当了派出所的所长,便不得不去琢磨一些省钱和找钱的门道。
9月21日,本报记者第一次在派出所门口看见所长吴齐的时候,他正从汽车后备箱里抱出一摞A4打印纸。
“到县局蹭的,免得自己花钱买,”好像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吴齐又替自己辩白说,“电费、水费、电话费、汽油、修理费,派出所哪样不花钱?下来才晓得,没得哪样不花钱!”
30岁的吴齐是去年6月从县公安局刑侦队下到麻镇派出所来当所长的,一接手账本,吴齐就吓了一跳:一年需支出7万元,罚没款返还仅3万元左右。
“这个样子还不成了负债经营?听老余说,前年交不起电费,硬是被停过几天电!”
去年下半年,刚当所长的吴齐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到年底一看,果然是负责经营,差外债4万元!
吴齐开始想办法节省开支。但协警员一个月300元的工资节省不了。麻镇辖区有110平方公里,只有9个警察,根本不能维持正常秩序。21个协警员中,县里面出了两个半人头的经费,所里面要养六个半的人,“好在另外12个是由铁路上的机务段负责,我们帮人家管,主要就是贪图人家一年一万多元的服装费。”
他开始研究办公经费,其中有4000多元的复印费。他突然醒悟过来,把所里面原来旧的油印机找出来,立个规定:凡是需要复印20张以上的就用油印。平时所里面也很少买纸,都是所长指导员到局里面办事的时候,厚着脸皮到“财务科啊办公室啊去要一点”。
欠修车铺的钱也有几千元。派出所的车破旧不堪。10年前发的老吉普车是个“油老虎”,不敢动,能跑的只有两辆昌河面包,有一辆是一个老家在本镇的副省长向省厅打招呼送的,还有一辆是今年交警淘汰下来的,所里花了4000元去翻新,照吴齐的说法是,“除了壳壳是新的,里面几乎都得换。”他比较满意的是5部暂扣的“三无”摩托车,估计是赃物,车主不敢来要,派出所就把这车喷上了警车标识,安上了警灯,呜拉呜拉的用它们做了下乡用的警车。
“车子破点也能跑,就是加油麻烦,赊了几千块的油,门口这个加油站不让赊了,只好到别处赊,高速公路边还有个加油站,就是有点远,加一趟油就要跑5公里。”吴齐说,“现在规范执法程序,样样都要跑县里面审批,60公里的路,来回一趟就是几十元的油钱。”
日常开支事实上都有个定数,吴齐最怕的是上面要求所里面搞硬件建设。在县里18个乡镇中,麻镇派出所因为与邻县接壤,流动人口多,是个大派出所,今年县公安局要求麻镇派出所的硬件装修要达到二级所标准。
“二级所就要求有办证大厅,还要低柜式服务,就要打新的柜子,地板这些加起来装修也要万把元,还要安空调!”记者采访时看到,一楼所有地柜和贴墙的资料架都安装好了,地上还堆着木屑和刨花。好像是在开始刷漆了,整个派出所到处都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油漆气味。
“我们买了专门的铁皮档案专柜、档案盒、目录,光是专用的档案电脑,就花了5000元。”一说到钱,吴齐细细的眼睛就眯得更厉害了,很心痛的样子。
吴齐说,“去年,局里面喊建档案室,答应补助我们,结果一分钱都没得,不晓得今年年底给不给?”
除了枪是配发的以外,所里的全部装备只有3副手铐,其中一副是吴齐带下来的,另外两副是所里掏钱买的。一些公安工作必备的警械,都要基层花钱买。在省厅装备财务处购买的话要37元一副,但在“外面的店子”里买下来却不到25元。吴齐还给协警员买了十多元一支的橡胶警棍,“不是那种带电的,那种要一百多一根,我们买不起。”吴齐说,“什么防弹背心、防刺手套、防弹头盔,防弹背心要2000多元,反正这些装备我们只听说过,也从来没见过!”
还有服装的问题。“你要来早点,我们的衣服才叫狼狈哦,不久前,2001年就该发的服装才勉强配齐。”扯了扯腿上的裤子,吴齐说,2001年换服装的时候局里只发了两套冬装、一套秋装、一套夏装和一件夹克便装,“啥都只有一套,特别是无领章的衬衣只有一件,每天晚上洗,白天穿,关节的地方都磨白了,没有换洗的。”
说起9名手下吴齐就觉得辛酸,觉得对不起干警,“剥削干警”。他们平均每天要干10-12小时,没有节假日,本来工资不多,还东扣西扣,700多元的工资只能拿到500多块。现在就有人要求辞职不干了。
“局里面的经费一直都紧张,好多干警办案垫支的差旅费都没有报销。”吴齐原来在刑侦队工作,1998年要破一个公路持枪抢劫案,为此去了一趟广西,加油、住宿共花了2070元。案子破了,但没抓到人,一直没给报销。直到2003年4月抓到人,局里才报了那2070元。
还有一次更惨,2001年,两名干警到浙江金华去解救一个被拐妇女,然后到杭州押回一个在逃的抢劫犯,局里只给了3000元,两个人来回火车票都要1500,怎么够?去的时候坐硬座,回程的时候,吴齐找到一个昆明铁路分局当乘警的同学,包了一个包厢,又蹭人家的饭吃,才勉强没有超支。
吴齐最怕过节,他说,“一到过节发什么的时候,我脸都是红的。”今年所里开会发月饼的时候,吴齐表了一个态:“过个中秋,就发20元的月饼,实在对不住人。明年再咋个喊,我们都不搞建设了,留点钱从优待警,安排好大家的生活!
9月24日。记者跟着所里的老干警老余,拎着那盒20元的月饼回家。
一条窄窄的巷道尽头,是一个小山坡,前面一排瓦房,后面是一幢3层的楼房。楼上住了两家人。楼道上有根水管,公用。老余家,外面一个小厨房,里面两间房。里间是大人的卧室,只有一张床,棉被凌乱。屋里没有衣柜,衣服全部都挂在钢管搭的衣架上。外头间是儿子睡的,没有床,棉被就铺在地上,墙头堆了一麻袋新稻谷。
稻谷是上周趁轮休的时候收割的。来帮忙的全部是爱人娘家的人。老余的爱人原来在高速公路上扫地的差事也是所领导给帮忙找的,一个月能得400元,但是去年父亲脑中风瘫痪以后,要回来帮着婆婆照顾老人,就没有办法接着干了。父亲长期卧床皮肤溃烂,因为买不起昂贵的西药,老余就找了些民间偏方,给父亲敷中草药。
儿子的病也是老余很心痛的事情。长得脸阔鼻方的老余,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生下来就是兔唇。去年听说有一个北京来的医疗团到西部地区来扶贫,老余张罗着凑钱给儿子做手术,悄悄地向所领导借钱,结果所里面也悄悄地补助了300元给他。
所里面小孩生病的不光是老余一家。奇怪的是,另一个干警老柏家的女儿也是兔唇。老余一直怀疑水土有什么问题。
“‘半边户’特别困难。”吴齐说。9个干警,除了吴齐、孙刚和杨侠,其余都在40岁以上。而他们中除了指导员,又全都是家属在农村或者没有工作的“半边户”。一次一位49岁的老干警说起家里的事掉了泪:“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去卖血。”
“还是要讲法律原则”
对下面派出所的困难,县公安局有心无力,县公安局自己也还有不少外债。麻镇派出所有时只能自己想办法,办法之一是努力做好服务工作,这样就可能获得外面企业的“赞助”。
困难归困难,该做好的事还是要尽力做好。9月上旬,县人大公正司法检查组到了6个乡镇公安派出所检查,到群众家里去听取意见,最后发现全部案件办理中没有出现以罚代法、降格处理或者有案不立不报的现象,6个派出所受理的255件治安案件都证据充分、秩序合法、量处恰当,档案规范完整,没有出现刑讯逼供、滥用强制措施、冤假错案或者由办案引起的行政诉讼的案例。
对于下面派出所的困难,县公安局也没办法。县公安局自己也还有不少外债。兴建派出所和看守所,欠了建筑商几十万元,各个修车场的债务零零碎碎地加起来也有10余万元。局长告诉本报记者:罚没款在历年下降,而开支却随着治安案件、刑事案件的上升而增长。局里面作过一个统计,仅2002年印刷讯问笔录等各种法律文书花费就达5.68万元。车辆等交通工具也在增多,汽油费也在上涨。县局今年索性买了15辆自行车,装上电瓶、安上警灯,走街串巷巡逻。
事实上,今年县局还是有一个好消息的。去年11月,全国第二十次公安工作会议召开,强调“建立和完善公安保障机制”,今年年初,局长就软磨硬泡,促使县里面将公安局80万元的公用经费列入财政预算。80万元拨款中已经有30多万用于购置设备,包括两台猎豹车和10余台复印机。县局的计划是,还要给10余个一年收费不足千元的乡镇派出所发放办公经费。麻镇派出所是大所,不在补充之列,但也得到了一台复印机。吴齐的说法是,“本来水就不大,再流到小沟沟,水都没得了。”
吴齐觉得,麻镇的日子还是好过的。另一个镇子后镇的派出所两年前得到一台面包车,主动拿出来给镇政府“共用”,“那地方太穷了,他们一年只有几百块的规费和罚款,养不起那个车子!共用的意思就是央着政府出油钱和修理费!”
麻镇有10余家私营工业企业,这点更是让其他派出所的人艳羡不已。
接受赞助是很多派出所得以正常运转的“潜规则”。吴齐刚到所里面为欠款发愁的时候,就有经验丰富的人告诉他:有人会主动表示要拿钱给派出所,你嘴上要说不收,但是如果对方执意要给,就告诉他派出所欠谁多少账,他就去帮着结了。或者,还一部分钱,剩下的就算他的赞助。
吴齐的原则是,“这个不能伸手要,”吴齐说,“不过,我们开会的时候,我都跟大家这么说,让群众满意,也要让企业满意,我们服务得好,到年底的时候,就可以博取老板的同情。”
“他们也就希望我们能保驾护航,帮忙办的都是些小事,比如改户口什么给个方便。真要有刑事案件,还是要讲法律原则。”吴齐强调。
看得出,吴齐跟镇上很多老板的关系都很好。有次到他办公室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个私营企业老板坐在那里聊天。还有一次吴齐请我们吃中午饭,就是一家餐厅老板请的客。“他说是买了些野生的角角鱼,很难得,一定要请。”
9月21日,记者采访了县里最为穷困的木岭镇。派出所所长愁容满面地拿出治安案件统计表,到目前为止,所里才收到690元的罚款和规费。所里惟一的一副手铐的咬齿都已经坏了,就吊在值班室的木头长椅上。木岭镇派出所所长说:“确保不了运转,怎么执法?”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镇名、人名均为化名)
本报驻蓉记者 向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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