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中国灰领阶层

　　如果以领子颜色的深浅来标识职业的地位，灰色似乎是一个很难界定的颜色，而且颜色有点沉重。但是，灰领事实上才是中国现在急需的一类人才

　　文/王磊 徐海屏 黄艾禾

　　2003年12月7日，上海市市长韩正在上海市首届“灰领职业大赛”颁奖典礼上，向世人宣布：上海市将造就一大批符合知识经济时代要求的“灰领”型技能人才，以此提高上海的城市综合竞争力——从11月下旬到12月上旬，上海以让海内外媒体惊讶的强度，轰炸式地推广着“灰领”概念。11月下旬，上海举行了首届灰领大赛；比赛结束后，又组织了一周的“灰领”高校行，向大学生推介灰领概念；12月初，上海举行首届“灰领职业论坛”，邀请了包括国际劳工组织官员、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等众多重量级人物参加。

　　“半个月来，我总是听到‘灰领’的说法，我搜索了英文的网站，发现即使是很多欧美的媒体也是从上海的推介中才开始关注‘灰领’概念的。”“中国富豪榜”的编制者胡润说。

　　相比之下，北京人对“灰领”这个概念就淡漠得多。首都经贸大学劳动经济学院院长杨河清教授刚刚从上海回来不久，他接受采访时对京沪两地的对比颇有感受：“我去上海开会前问过我们学校的老师，但没人知道这个词，他们甚至认为，‘灰领’是不是比‘蓝领’的层次还低点？”

　　何谓“灰领”

　　中国就业培训技术指导中心主任陈宇到上海时，为第二天开会的第一件准备工作就是买件灰衬衣。“我想让自己比较像一个灰领”，他半开玩笑地说。灰领，顾名思义，是一种介乎于蓝领与白领之间的领子颜色，似乎也应该是一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阶层。

　　在此之前，我们至少已经听说过五六种“领”。蓝领，属于“劳力”者，因为干体力活容易弄脏衣服；白领，属于坐在办公室里的“劳心”者，不怕弄脏领子，所以穿白衬衣；粉领，那是白领中的一部分女性；而金领，是指白领中的高级管理人员、收入也很高的人；还有一类“铁领”，可能听说的人比较少，那是指代替人工作的机器人。

　　但是灰领并不简简单单就是蓝领与白领之间的过渡阶层。按杨河清的定义，灰领是“既有比较高的理论素养与知识水平，又具有比较强的操作能力与实践经验的复合型人才。”简单说，就是又会动脑，又会动手的人。前一段在媒体上炒得最热的灰领职业，是飞行员、外科医生、以及记者。

　　上海灰领职业大赛所列出的25种灰领职业，听起来都非常时髦：动漫设计、游戏制作、信息防御、广告设计、动作捕捉技术……上海时佑信息系统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罗保国是这样认定灰领的：“灰领是一个将才，就是那种能带着一个小组完成项目的负责人。他是从编程序一点点做起来的，实战能力很强。经验很丰富。这样的人对IT企业来讲，非常宝贵，也非常少。”

　　罗保国又举了网络管理员作例子：别人上不了网，你能够在一个小时之内或十分钟之内能够让他上网，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是信息防御员，那你不仅要懂得理论，懂得加密的方法，最致命的是要真正能够在网络里捕捉到别人的攻击，知道自己网络系统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这样来描述灰领，似乎让我们对灰领有了些感觉？其实，灰领并不是一个今天才出现的新人群，它早就存在，只不过如今让我们格外关注而已。

　　杨河清把“高级技师”归到灰领一族中。他认为，灰领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在制造业，一部分在服务业，上海公布的25个灰领职业绝大部分是属于新兴的服务业。(见p61《什么样的职业可以算成灰领》）

　　但是，中国目前是一个制造业的大国，在制造业中的灰领，即那些高级技师们，人数远远超过服务业中的灰领人数。杨河清又补充说，他所说的制造业主要是指已由传统制造业转型为用现代高新技术支撑的现代制造业，比如，电子、汽车、通讯等等，在这种制造业中，高级技师所需的又动手又动脑的复合程度，远远超过了传统制造业中的相同角色。

　　为什么现在谈“灰领”？

　　为什么现在灰领会成为一个大家关注的焦点？跨国公司EDS亚太区总裁路翰的看法是：20世纪初，欧美社会的就业结构是一个非常尖的金字塔，一小部分人是白领精英，他们控制着下面“卖苦力”的广大蓝领阶层。白领和蓝领之间的隔板非常厚，很难被跨越。而现在却不同。随着技术的发展，很多蓝领的工作已经被机器代替。此时就需要有一批人——他们能改进流程，掌握技术，同时动手操作，这就是灰领。

　　这样人们就看到，这个“金字塔”扁平化了。同时，灰领的社会流动性比较强。蓝领可以变成灰领，灰领也可以变成白领。这个架构，对很多人来说是更有希望了。

　　具体说，在企业中，白领的任务是确定“WHAT”，决定公司要做什么——他要知道客户的需求，制定这个公司的业务内容、发展方向；蓝领则是解决“DO”的问题——要动手去“做”，去实施。而灰领呢？这些设计师、分析师、生产制造规划员、市场营销人员、客户关系管理员、维修专家、质量控制专家等等专业人员们，他们的职责是决定“HOW”——如何去做，如何去满足客户的需求。

　　路翰特别提到瑞士的一个小城：100年前，它的制造业还是比较小的，后来，制造业成为那里经济的支柱。当时蓝领非常多，白领很少。但从最近50年前开始，那里出现了一个中间阶层就是灰领。而与之相应的是，这个国家的制造业下滑，服务业兴起，灰领越来越多。在中国，灰领出现并扩大的速度被认为会更快。

　　首都经贸大学劳动经济学院院长杨河清对此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中国将来的工业模式应是以信息业为先导、以制造业为中心。也就是说，中国的服务业虽有较大发展，但主要提供GDP、财政收入、就业岗位和出口创汇的，仍是制造业。换句话说，中国灰领的最大缺口，是在制造业。

　　我们缺多少灰领？

　　“深圳一家企业开出6000元月薪仍未能如愿找到高级钳工；浙江一家企业用年薪70万元从日本请来一名高级技工，而2002年上海市需求高级职业技能人员1.38万人，供给却只有3800人。”杨河清用“人才危机”来形容灰领缺乏的程度。

　　十多年来，我国制造业发展迅速，技术有了大幅度提升，产品档次相应提升，这样，对复合型人才的需求就凸现了出来。

　　目前的实际情况是，求大学生、硕士生易，寻高级技师难。全国城镇企业共有职工1.4亿人，其中高级技师只占0.41%，技师也只占3.1%，而在发达国家，这个比例达到20%～40%，人才储备相差十几倍。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缺三四千万灰领人才！

　　因为是稀缺人才，所以灰领的日子将相当好过——有数字说大学毕业生目前的就业率为50%，而据上海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的一项调查，一个高级技师面前，则有7.33个就业岗位等着。

　　灰领的收入现在大概在每月3000～6000元，一些如动漫制作等新兴的行业，月收入可达10000～20000元。但是，这仍然挡不住灰领们的频频跳槽，因为社会需求太大，诱惑太多。

　　在采访中，不少公司老总们的中心话题是，用什么样的手段留住灰领们。

　　上海海德众业技术创新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何岗感叹道，从社会上，几乎招不到他们需要的人才，只能自己培养，可是培训一两年后，他终于能独挡一面了，却跳槽了。“我的方法是给他上升空间。你的地位不受学历的限制。也许你没有大学学历，但一个研究生可能没有你的地位高，因为你做得比他出色。所以灰领也是对原有的用人制度的冲击。”何岗说。

　　怎样成为一名灰领？

　　什么样的人，经历怎样的过程，才能成为一名灰领？按照首都经贸大学劳动经济学院院长杨河清的说法，如果是初中毕业就进工厂，从工人到技工、技师再到高级技师一步步往上升的话，这个过程要20年。

　　当然，如果你先读了中专或者高职再进企业，这个过程会缩短很多，这指的是制造业。

　　如果是指服务业，情况就不好一概而论。服务业的灰领是新兴职业，许多标准规范都在酝酿或成长之中，大多是各个企业用人单位根据需求自己来培养人才。以环球数码媒体科技（上海）有限公司为例，看看他们是怎样培训灰领的：

　　培训时间：10到11个月，脱产，全日制培训，学费2.5万元。对学员的学历没有太高要求，但首先要求对这行有兴趣。需要一些美术基础和艺术鉴赏能力，另外最好了解电脑。培训班上课时更多是在讲专业软件，工具性的不太介绍。

　　环球培训师认为：他们并不要求你什么都会做，但要求你在自己的领域至少成为全亚洲一流。对于学员来说，学会技术比较容易，但提高个人的素质则很难。这个素质，包括整个团队组合的水准，要求大家都具有职业精神，互相合作。

　　EDS公司亚太区总裁路翰对灰领的个人素质有过这样的总结：第一是能熟练地掌握信息技术，因为很多灰领工作每时每刻都在使用电脑；第二，他们必须要有很高的灵活度，对变化很快做出反应；第三，他们应该能了解整个战略方向，了解公司工作的方方面面，知道如何协调提高工作的效率。 ■

　　一名灰领小子的冠军路

　　一个28岁只有中专学历的小子，走上了灰领职业大赛最高奖的领奖台。他凭的不是学历，而是他对电脑动画的执着爱好和聪明智慧，以及一双灵巧的手

　　文/王磊 黄艾禾

　　28岁的环球数码媒体科技（上海）有限公司培训师王从信，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灰领了——在首届上海灰领职业大赛中，他拿了“动漫设计技术”的“创意制作奖”，这是惟一的一个创意制作奖，也是这次大赛的最高奖。

　　王从信自己也是刚刚听到“灰领”这个词：“我不在乎是白领还是灰领。重要的是能干自己喜欢的事。”

　　王从信进入安徽芜湖机械学校（中专）读书时，只有15岁。家人想让他早点工作，因为那时家里穷。其实王从信考中专的分数，要超出本地重点高中100多分。

　　三年后毕业，他进了芜湖缝纫机厂，当了一名技术员。前一年半时间，做机械维护，后一年半时间，当宣传干事。1996年，因为工厂效益太差，王从信辞职去了深圳。起初做的还是老本行——在一家公司里当设备管理员。1998年，王从信有机会接触电脑——自从在学校接触过286、386电脑后，他至少5年没碰电脑了！但这一次，他一下子就迷了进去。

　　当时，王从信的工资是每月3000多元，但他却不惜出手1万多元为自己买了台电脑，自学平面设计，对三维动画也渐渐入了门。2000年，王从信听说环球公司在办一个电脑动画的培训班，那是一个脱产学习一年的班。要不要辞职去参加？王从信足足犹豫了两个月。这个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那时做这个专业的人还很少，更不用说几个老师带学生，手把手地专业培训一年了，而且，培训班还能提供一个制作动画电影的机会。最终，王从信扔掉既有的一切，投奔了去。

　　一年后培训班结业，他留在了环球公司。从一个机械技术员，变成了一名动漫设计师。

　　现在的公司环境让王从信感到舒心的是，这里不再那么认学历。“在原来的企业，阶层严密，学历高的人很多。做得再好也没什么前景。”而在这里，全是凭本事吃饭。

　　做动漫设计师两年后，王从信已经升格为培训师。让他自豪的是，中央电视台有一个动画制作公司，他们的骨干基本上都是这个培训班的第二期学员。

　　王从信还参与了中国国产的第一部三维动画影片，现已基本完工，将会在全世界公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和适合做的东西，做技术做得好一样可以有比较高的收入和地位。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失去创造性的思维，把这项工作当成体力活去做，这才是最可悲的。”他说。 ■

　　劳心为荣，劳力为耻？

　　几千年来，我们的文化形成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学而优则仕”等观念。过去的科举时代，读书是为了做官，到今天，也好像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是人才。这种观念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在教育和就业上的选择

　　文/王磊 徐海屏 黄艾禾

　　1983年，一位数理博士出身的英国社会学家，曾经对中国社会做过一番预言：20年后，当中国如西方国家一样开始高速发展工业时，中国会出现既会动脑又会动手的工程师奇缺的局面，而纯动脑的数学家或艺术类人才钢琴师会过剩。20年过去，不能不惊叹这位英国人的预言之准确，而他当时所言中国所缺的“既会动脑又会动手的工程师”，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灰领。

　　据首都经贸大学劳动经济学院院长杨河清教授提供的另一组数字，全国只有4%的家长愿意让孩子去职高、技校学习。据统计，1996年全国技校有4467所，而2002年下降到了3792所，全国技校毕业生的数量，2000年比1999年减少了16257人。也就是说，家长们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念到最高学历，将来做到最风光的位置——官员、总经理、教授，而不是凭本事吃饭的专业人员（灰领）。

　　“这表明我们的教育模式、教育观念出了问题。”杨河清说。“而教育体制又是与经济水平与社会观念密切相关的。几千年来，我们的文化形成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学而优则仕’等观念，过去的科举时代，读书是为了做官，到今天，也好像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是人才，对技术与自然科学长期抱持着轻视忽视的态度，这种观念深深植根于中国社会，并影响了教育与就业的选择。”

　　中国有句老话，“百无一用是书生”，是讽刺那些只会读八股文，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才们。今天，八股文不念了，但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连灯泡都不会换，却并不少见。这些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由于缺乏技术传统，对进入现代化社会准备不足。

　　这种现状会随着社会上对灰领的迫切需要而很快改变吗？

　　杨河清教授表示忧虑。“本来，影响劳动力供给的最大因素应该是工资率（单位时间内的工资收入），但在我国，人们在选择职业时，观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工资率的影响力。所以我们看到，即使有30万年薪招聘技师与大学毕业求职困难的信息同时摆在面前，还是无法将大家的择业观念在短期内转换过来。”

　　问题是，我们的市场能否承受得了漫长的等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