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AA家庭

　　■本刊记者/罗雪挥

　　曾经只在同学、朋友间聚会时流行的“AA”制，如今也渗透到了柴米油盐的居家过日子当中——所有家庭的公共支出，夫妻双方各承担一半，余下的工资奖金不再上缴，而是各有各的花法，另一方不得干涉——这种挑战传统的“AA”运动现在受到了时尚夫妻们的青睐。

　　它最早在广东沿海地区流行，接着由南至北，逐步渗透到了上海、北京、天津、哈尔滨以及其他大中型城市。

　　亲爱的，让我们“AA”吧！

　　“今天请客，你点的那道菜比我点的贵多了，是我帮着一块结了账，别忘了把你的那份还给我。另外要交物业费和暖气费了，老规矩，一人一半。”——你可能以为这是合租的室友在商量平摊花销，其实这不过是“AA”家庭的生活语录。

　　这是记者了解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北京高校里的一对年轻夫妇，家里有三张信用卡，夫妻各一张，还有一张是共用。一天，夫妻一起到超市买东西，到收银台结账时，发现各自的卡都在，但忘了带共用的那张，于是夫妻俩当真一块打车回家取“我们的”卡，将“AA”进行到底。

　　“AA”家庭的人气指数到底有多高？天津《今晚报》记者曾经在天津区妇联的协助下，针对年轻夫妇做了随机调查，结果被访问的年轻夫妇中，有60%表示在家庭里实行“AA”制。

　　中国惟一的婚恋家庭研究所——黑龙江省婚恋家庭研究所从以往的调查推断，就总体而言，AA家庭在婚姻中所占的比例应该不足1%，但是以“AA”方式同居的不在少数，这家研究所的所长郭砾教授曾经做过一个同居大学生题目，在随机抽样的同居大学生当中， 100%都是实行“AA”制。

　　“他们绝对不愿意留麻烦，对‘AA’理财非常接受”，郭砾说，“这批孩子将来走入婚姻的时候，也会选择这种方式。大学生是属于引领时尚前沿观念的一类人，他们的社会影响不可低估。”

　　“AA”家庭虽然总量不多，但“AA”家庭的概念正被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认可却是不争的事实。一项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市进行的相关调查表明，平均21.1%的青年被访者赞同“夫妻开销应该实行AA制”，其中上海的比例高达26.9%。

　　谁是“AA”家族成员？

　　“AA”家庭是要有条件的。经济基础是根本。

　　郭砾认为，“AA”家庭主要集中在白领、中产阶层，以及收入、受教育程度、职业地位、职业声望都相对比较高的家庭，而且局限在没有子女的新婚阶段。此外，还需要没有特别沉重的负担，比如养老负担。

　　年轻的万珂与先生属于彻底的“AA”家庭主义者。夫妻俩都供职于IT公司，收入不错，如今，在北京置办了自己的小窝，过着惬意的“丁克”（不要孩子）生活。从婚姻一开始，万珂就提出与先生实行“AA”制，“这样比较平等，谁也不是寄生的，‘AA’保障了公正。”万珂说。

　　他们结婚时也没有向双方父母要一分钱，不仅购房费用平摊，连装修费用都一人一半。

　　婚后，先生负责房屋按揭，其他的开销则由万珂负责，添置大件则要双方协商。收入较高一些的先生会请万珂外出旅游。作为回报，平时万珂会自觉地请丈夫吃饭。每逢到了要看望双方父母的时刻，就要分清是去看谁的父母——到谁家由谁掏钱。

　　一般而言，“AA”家庭均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一、双方都属高收入和高学历的“双高”阶层，双方思想都比较开放，妻子具有相当的独立意识，丈夫对此不但理解，而且欣赏。

　　二、双方收入水准和受教育程度大体持平。否则“AA”之后，一个过着天上的生活，一个在地下吃苦，很难持久。

　　三、没有孩子。一位姓刘的男士的家庭“AA”制就在有了儿子后土崩瓦解，“有了孩子家里的关系就特别复杂了，根本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她买尿布我买奶粉。只好又合在一起过了。”调查发现，那些过了新婚阶段仍在坚持“AA”制的家庭，也都属于不要孩子的“丁克”家庭。

　　在“AA”家庭里，到底是先生先提出“AA”，还是太太先提出“AA”呢？

　　郭砾认为，谁先提出，与个人收入有高度相关性，一般收入比较高的会先提出来；而以中国目前收入的性别差异看，在城市，女性收入平均是男性的70%左右，所以男性提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在特定阶层，如高级白领甚至粉领、金领阶层的女性，也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她们愿意以此证明自己经济独立，不依附男人。

　　“AA”之后，家庭的开支是节省了，还是浪费了？这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根据记者的调查，“AA”后虽然夫妻收入都“私有化”了，但在自由度更大后，个人反倒不如“AA”前富裕。一个普遍的原因是——私款开支没人监督了，花起来更容易大手大脚。

　　“AA”家庭的存款总量普遍不如非“AA”家庭，这也许是自由的另一种代价？■

　　“AA”家庭利与弊

　　■本刊记者/罗雪挥

　　财务上的“AA”，必然会给夫妻关系带来其他微妙的变化。

　　“AA”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婚姻二分制度，并且渗透到家庭的各个细胞肌理之中

　　“AA”制最早源于16世纪的荷兰。当时的商人们聚在一起交流信息，形成了散时各付资费的习俗，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了私有产权。后来，这种“公共知识”渐渐变成了“交往规则”。

　　在西方，“AA”制由一种交往规则引入婚姻，则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情，并于10年前在中国开始崭露头角。

　　它的兴起与女性经济地位的日益独立密不可分。本世纪初，根据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进行的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即使配偶的收入够高，或者家里有大量的钱财，84.9%的城市女性表示仍然会选择工作。女性就业观念的变化，特别是女性在收入上的提高，催生出越来越多的“AA”家庭。

　　从财务“AA”到家庭的各个角落

　　“‘AA’制夫妻，表现为婚姻关系上的一种‘合作者’”，上海交通大学妇女研究中心副主任余亚平说，就好比两人合股经营一项事业，共同承担家庭的责任和义务。

　　在“AA”的指导原则下，万珂家的财务高度透明，先生每月把工资卡交到万珂手里，万珂只取出先生负责的房贷部分，其他则完全不动，作为先生的私有财产。

　　“双方有多少钱都不瞒着，有时还会问一下，你存了多少了？”万珂说。她和先生都没有小金库，分工明确后，因为谁都可以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从不会为钱起冲突。

　　财务上的“AA”，必然会给夫妻关系带来其他微妙的变化。从花钱“AA”，干家务“AA”，忙事业“AA”，到周末玩“AA”——林林总总的“AA”，使家庭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婚姻二分制度，并渗透到了家庭的细胞肌理之中。

　　在外企上班的孙慧是“AA”家庭的忠实拥护者。她家里有两台电视机，两台电脑，平时夫妻各忙各的，周末休闲时，两人也是各有各的圈子。孙慧的先生每周六下午都会与大学同学相约打网球，比赛完了还要“AA”撮一顿，享受单身逃亡的时光；而孙慧自己则乐得利用这个时间约会闺中好友，一起健身、逛街，或者“AA”看电影。夫妇双方互不干涉，家庭支出虽然高了许多，但是孙慧觉得生活质量也提高了。

　　在家里，孙慧做饭，但她从小讨厌洗碗，于是这项工作便成为丈夫的分内事。如果她擦地板，先生就得看管洗衣机，可谓分工明确，包干到人。

　　“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这么规定的，谁也不受谁约束”，孙慧觉得这样的“AA”家庭很文明。

　　虽然家还是共同的，但“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也不是你的”，这向传统的中国家庭提出了挑战。

　　孙慧也认为，“AA”家庭绝不能走得太远，以致于发展成时下城市里流行的“周末夫妻”。所谓“周末夫妻”，是指夫妻俩买两套房子，平时分别居住，只有周末才团聚。

　　婚恋专家陈非子认为，这种“周末夫妻”是“AA”家庭的一种极端形式，她个人并不认为这样的状态会真的快乐。

　　黑龙江省婚恋家庭研究所所长郭砾，主持哈尔滨电视台的一档谈话节目《私人空间》，对“周末夫妻”现象曾有关注。她说，“年轻人会觉得这样很时尚，挺推崇。不过，这种状况对婚姻来说风险很大，尤其是女人承担的风险系数更高。”

　　郭砾认为，在灯红酒绿的都市，身边处处是诱惑的陷阱时，夫妻大部分时间 “放单飞”，恐怕会最终导致变异。

　　“AA”的火候功力

　　如果“AA”的火候掌握不好，AA夫妻们还很可能患上“锱铢必较综合症”。

　　在上海当教师的梁晶和她先生就有这种嫌疑。在“AA”制中，先生负责电话费，于是每日上床入睡前，必定要完成的一项工作便是拔下床头的电话插头，以免自己多付费用。一日冰箱出了故障，修理工上门修理完毕，按约定应该是梁晶付款，先生硬是要等梁晶回家，如此较量了几个回合，难免冒出心灰意冷的成分。

　　这种病症还算良性，如果发展到各自克扣藏私，争吵细数“你吃了我的菜，我吃了你的米”的地步，离分手也就不远了。

　　强行要求对方与自己共同厮守在一个屋檐下，彼此日久生厌，结果于冷漠中度过一生；或是彼此刻意保持绝对自由，谁对谁都没有权利没有责任，结果两人渐行渐远最终南辕北辙——这都是对婚姻火候掌握欠佳的表现。

　　实际上，“AA”并不应该是一种僵化的教条，而是应学会掌握分寸的一门生活艺术。

　　万珂就认为，“AA”方式并不适用于每个家庭，一家一个过法，不能强求；而且“AA”制也不应是绝对的，比如IT公司的流动性和风险性都比其他行业高，如果夫妻中一方处于找工作的困难期，另一方当然不能够袖手旁观。

　　郭砾教授也建议：“婚姻中有很多东西无法分得那么清楚，金钱可以平等分割，但彼此的爱情、共同的责任怎样一分为二？”

　　她建议，“AA”家庭要三透明：收入透明、消费透明、情感也要透明，否则长此以往，夫妻可能会对家庭的责任感渐渐淡漠，而没有责任感的婚姻是非常可怕的。

　　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AA”家庭越过了原始积累的私有化和精神状态的独立后，发展到了高级阶段——即从原始的夫荣妻贵，到“夫妻共荣圈”。

　　所以，“AA”不过是一种技术手段，是人们保持自我的方式。“AA”并不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相反，真正人性化的“AA”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以“AA”， 却不要扮酷

　　■文/罗雪挥

　　“AA”家庭的衡量标准在于，这种方式一定要使自己真正的快乐，也要使对方真正的快乐。我们今天不应该佯装着去生活，应该非常真实地去生活。

　　可以断定，“AA”家庭在中国城市中不会成为主流

　　新闻周刊：“AA”制的本来意思是什么？

　　陈非子(婚恋问题专家、专栏作家、心理学者)：“AA”制原是西方公共关系中的消费方式。实行“AA”制的意思是：第一，如果我给你花了钱，就代表我对你有更多的感情，但公共关系不应该夹杂私人感情；第二，如果你给我花了钱，就说明你比我多一点权利，我也不愿意受权利的束缚。

　　西方教育十分讲求人际关系的分寸感，十分讲究工业文明的效率和个人独立，确实有冷酷的成分；但有句话叫“残酷即仁慈”，它固然拉开了人的距离，但也保护了个人利益和私人感情。

　　“AA”家庭在中国城市会不会成为主流？

　　新闻周刊：您怎么看待如今在中国城市家庭中实行的“AA”制？

　　陈非子：现在中国实行“AA”的家庭，在我看来，不少人不过是一种模拟的开放，并不是真正认识到了“AA”制带来的分寸感和独立性，而是觉得西方人这么做很酷。

　　这种“AA”家庭是一种防止自己失落的方式，比如女人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失尊、不跌份，一定要做出貌似强大的姿态。

　　现在美国很多大公司流传着一本书叫《走出自我欺骗》，说的是每个人在今天的消费文化下，都学会了一种自我欺骗，因为只有在自我欺骗中他才觉得自己特别强大。如果“AA”家庭中两个人都是貌似自尊，貌似幸福，这种方式就有“自我欺骗”的成分。

　　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倾听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觉得“AA”制不是你想要的，其实你想要一个男人为你花钱，你希望不管你挣多少钱，老公也能给你花钱，那你就不要为了所谓的自尊非要追求什么“AA”制。

　　当然，有人寻求“AA”制，是因为经济状况比较好，不是为了追一种时尚，而是大家各有各的空间，寻求独立的感觉，同时在需要的时候，彼此又能互相帮助。我觉得这种层次的“AA”家庭就很好，值得推广。

　　其实形式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内容。实行“AA”制的出发点应该是真实的，而不是故作姿态。衡量“AA”家庭的标准在于，这种方式一定要使自己真正的快乐，也要使对方真正的快乐。我们今天不应该佯装着去生活，应该非常真实地去生活。

　　新闻周刊：“AA”家庭在城市中会不会成为主流？

　　陈非子：我可以断然回答，不会。

　　首先，有钱“AA”的家庭终究是少数；其次，人性本身的需求不允许“AA”制成为主流，因为人性需要独立，也害怕孤独，需要自我，也需要和他人的融合。

　　钱各花各的，周末各玩各的，甚至分开住的“AA”家庭，我不认为这样极端的状态会真的快乐。独立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你因为独立，丧失了和别人沟通的能力，甚至是给予别人的能力，这个独立对自己就没有好处，对别人也没有好处。

　　夫妻在一起就是要分享各种小事情，中国有一句话叫见面之情。不见面，很快就没有感情了。一位英国17世纪诗人约翰·邓恩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是孤岛，可以完完全全是自己。佛陀没有信徒，佛陀就不是佛陀；上帝没有门徒，上帝也不是上帝。更何况普通人。

　　其实西方人、特别是美国夫妻，他们非常在意夫妻的相守，对婚后随便分开的伴侣不理解。比如很多中国留学生到海外留学，夫妻分开，他们就觉得很奇怪，说中国夫妻怎么可以长久地分开？人是有见面之情的，特别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好的婚姻是两个人共同过出来的。不管你怎么“AA”，只要你想要和谐的关系，你和对方一定要保持亲密的关系。

　　新闻周刊：为什么在中国的一些城市里，“AA”家庭被年轻人推崇为时尚？

　　陈非子：所有的前卫都应该有深度的和谐。应该是一条真正人性化的道路，而不是一种标新立异的方式，不能为前卫而前卫，应让人性带领我们前行；为了你本人和你爱的人的和谐，为了社会生活品质的提高，为了你周围人的共同快乐，这是一个终极目标。这样的“AA”家庭才有意义。

　　“AA”家庭更容易破裂吗？

　　新闻周刊：“AA”家庭是否更容易破裂？

　　陈非子：极端的AA家庭太容易破裂了。比如平时你回你家，我回我家，我不相信这样能有好的关系；比如讲好你供房子他供车，但是他有困难了，你不帮他，他会怎么想？他会说“这太好了！这是你对我的打造和磨练”吗？他会这么想问题吗？很少有人会这样想。他会受伤，他会难过，他会想，“我干吗不找一个能帮我的人呢？”

　　深入探讨“AA”家庭时，我们谁也逃不了人性的脆弱。

　　两性关系中什么是缘分？缘分就是：一旦发生了问题，两人能同心协力地通过问题的封锁线。而要顺利走过去，沟通和分享特别重要。婚姻最大的特点在于，它能分享人性的脆弱，从而使婚姻中的男人和女人变得更坚强。

　　好夫妻在分享脆弱的同时，给了对方无以伦比的力量。

　　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如果大家都不努力，只设立一个“AA”的管理制度，然后各顾各的，这样就没有必要在一起。

　　新闻周刊：看起来你是对“AA”家庭更多持否定态度吗？

　　陈非子：也不是。任何一件事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特别在缺乏人文背景的情况下，所有人文方面的进步都得从每一个矫枉过正的过程中去学起。

　　我们的传统教育把男人变成了帝国主义，把女人变成了殖民地，殖民地要想改变帝国主义，得从自我改变开始。在这个意义上，“AA”家庭的出现造就了女人的独立，同时也教给男人去如何关怀女人。如果某个女人提出实践“AA”家庭，即使她是“假进步”，男人如果真爱这个女人，他也得重视这个女人的假进步，同时考虑和调整自己和女人的关系，从而改变对女人的态度。这种关怀应该成为当代男人的自觉行动。

　　“AA”家庭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消费社会的产物。在和谐的两性关系中，不可能一个人永远给予，一个人永远掠夺，人肯定要寻求平等、和谐的爱。

　　“AA”家庭让大家意识到了两个问题：一、女人不能把男人当长期饭票，不能有懒人思想；二、婚姻生活不应该由男人一人支撑。

　　总之，如果想要每个人都学会放下假面具，真实地生活，学会理解别人，确实需要不断出现“AA”家庭这样的新事物，哪怕它包含有某种“假进步”、“假繁荣”的成分。

　　我们需要在“假进步”中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这就叫社会的进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人性的进步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