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知识失业

　　在高校扩招的背景下，中国知识劳动者的供给将在四五年后有较大幅度的增加，专家认为，如果未来对知识劳动者的客观需求不能保持同步增长，供过于求的矛盾将会激化，大规模的知识失业将成为人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知识失业

　　2001年 1月10日的北京，冰雪还没来得及融化。阜成门地铁口，21岁的南京大学毕业生殷晓阳一次次地将衣服裹紧。离开气温还在10度左右徘徊的南京，衣着单薄的殷晓阳被一场大雪弄得措手不及。

　　“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殷的母亲，一位苏北农村妇女，反复唠叨了好几遍。九天来，她一直陪在儿子身边。今天，儿子在等一位已经毕业的校友，帮忙联络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

　　“元月5日，我妈陪我来北京参加东城区人才交流会，到现在还没着落。她急。”殷晓阳替母亲解释。他想竭力表现出一些轻松，但他面部丰富的表情不争气地漏了他的底：他也急。

　　在这个强调品牌效应的时代，他的母校如日中天的声誉本不应该让他在大学的最后一次搏奕中失手，一切都源于几年前还炙手可热，现在一下落入了“熊市”的专业：土地规划和管理。

　　到北京打天下委实不得已。他的专业不仅让他高不成，低也难就。2001年毕业生专场招聘会南京分会场的就业行情给了他和他的同学一个太大的打击：他苏北老家那个县城的土地局只要硕士生。他最后的回家的路也被堵死了。

　　老家和殷晓阳老家邻近的安徽小伙子章林，情形要糟得多。2000年7月，从巢湖联合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他被“发配”回了原籍，一年了，老家的县人事局仍没有给他岗位，在一个远房堂兄的照顾下，他获得了一个就业的机会：给合肥一个私营企业主卖保健品。

　　一年一度的毕业就业招聘会，他跑了不下30个单位，2000年11月后，他开始在合肥和北京等城市之间奔波。结果大致相同：他那张已经生效一年的毕业证书被一次次地打回来。

　　“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会寻找下去的。”章林语气坚定。

　　钱明军不够坚定，所以他选择考研。

　　2001年元旦后的第二天，他退掉租住在复旦大学附近的屋子，回母校郑州大学考研。“感谢老师开恩，给了我们偷偷出来听课的机会。”钱明军说，“没办法竞争，惟有考研，方能东山再起。”

　　他的同学说，这个冬天，钱明军瘦了至少4公斤。

　　三个代表

　　尽管“最冷的冬天”仅仅出现在中国的北方，但感叹“今年冬天特别冷”的却是包括中国南方在内的全国的大学毕业生。

　　一位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教授打趣说：一声声感叹其实是中国文人惯有的“借景抒情”，所指的是艰难的“求业之旅”。

　　2001年的大学生把就业说成“求业”，内中甘苦可见一斑。

　　一些亲历或者见证“求业之旅”的学生和老师，认为殷晓阳、章林、钱明军是知识失业背景下的三个代表。

　　殷晓阳代表的是一批专业受冷落的本科生。他们最后的归宿往往是“尴尬地下嫁”。

　　广州行政学院教授王延惠说：大学本科毕业生、硕士生寻找合适合意工作日益困难，以至不少毕业生最后不得不接受与所受教育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这是知识失业浮出水面的征兆。

　　殷晓阳的尴尬不是个人的。这几年来，渐行渐近的知识失业将“殷晓阳的尴尬”一次次复制。

　　一滴水可以折射整个海洋。看看北京中小学2001年初招聘教师的情形，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知识下嫁”已经到了非等而下之不可形容的程度了。

　　北京一中招聘教师。短短几天，30名毕业研究生纷至沓来，其中一名是北京大学考古系的博士，应聘到一中实验部小学一年级教拼音。颇具幽默意味的是，试讲没有通过，被毫不留情地刷了下去。

　　北京65中招聘教师。招聘登记册上赫然写着这些学校的名字：北京理工大学，北京科技大学、东北大学、长春光学院、华北工学院……

　　史家胡同小学招聘教师。条件：大学本科，英语四级，计算机二级。

　　据信，教育部对2005年小学教师的学历要求是：大专。

　　5000名应聘北京中小学教师的大学毕业生中，3000名来自南京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吉林大学等综合性大学。清一色师范生进军学校的所谓“对口”，已是昨日故事。

　　教育专家认为，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下嫁”中小学，并不是中国教育发达的表现，更不是大学生的崇高理想使然。“下嫁”的推动器只有一个：初显端倪的知识失业。如果专业过冷，拥有“冷文凭者”就不再是天之骄子，他对职业的选择只能“随行就市”，无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

　　否则，他们就得面临章林所要面对的窘境：失业。

　　章林是一大批无业可就的专科生的代表。

　　90年代中期以来，专科生的就业市场一路看跌。原上海高等金融专科学校一位毕业生说：跌破“涨停板”了。

　　教育部对于专科生的就业信息表述，是和本科生、研究生在一起比较得出的：研究生供不应求，本科生供需平衡，专科生无人问津。

　　专家认为，大专生，作为受过2至3年高等教育的知识劳动者，竟处于闲置或者半闲置的不得其用状态，这是人力资源的严重浪费，也是典型的知识失业。

　　在一些经济条件比较差的县市，很多专科生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四处打工是他们无奈的选择。安徽财贸学院一位1997届专科毕业生，父亲是县委的干部。他说：刚分回老家非常委屈，去人事局一打听，得知中学的校友一大批几年没有上班，心态立即平衡了。

　　一串数字，昭示出的专科生的就业前景一片暗淡：2000年专科教育招生增长迅速，据初步统计，全国普通高校高职（专科）招生大约107万人，比上年增加了40多万人。

　　北京市2001年毕业的大专生，比上年仅多500人，就让北京市一些与就业有关的官员感到头疼。

　　毕竟，毕业即失业的局面，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知识失业在中国的远景，如一把燃烧的火，点燃了“考研大战”。

　　钱明军代表的是一批就业压力下背水一战的“考研族”。

　　爱德华兹在《发展中国家就业》一书中，将因没有合适的职业而选择非就业的活动称作隐蔽失业。

　　2000年的冬季，“考研大军”达到了历史性的50万人。这比10几年前全国高等院校招生的总数还多。

　　权威人士在一些媒体撰文说：鼓励这些学子们一心向学的，除了对知识的渴望，更多的是竞争的压力。

　　有人附和着感叹：这个被称为高科技的时代，对谋生者的要求是越来越高了。

　　在北京一些平面媒体的教育版面上，常彦灵的名字经常出现。常是新疆人，到北京5年了，5年中在不足3平方米的地下室住了4年。她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个：考试。经过如此多年的奋斗，当一名硕士已从最开始对自己的技能要求，变成了一个非常现实的竞争的需要。

　　不光常彦灵，很多没有进入重点名牌大学热门专业的学生，从上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就在父母的敦促下，下定了考研的决心。

　　一些身在其中的大学生认为：对考研的偏执，其实是一种无奈。

　　王延惠说，在劳动力工资相差不大，又无需考虑人力成本的情况下，不少用人单位往往倾向于聘用文化程度更高的人，从事原先由较底文化程度的人能够胜任的工作。

　　此说在今年的就业市场得到了验证。浙江绍兴县人事局在上海毕业生人才招聘会上摆了6个摊点，起点要求一致：硕士开谈。

　　据调查，目前40.9％的单位最希望录用的对象为硕士和博士生。

　　有关人士指出：受国有企业调整、政府机构改革分流等因素的直接影响，社会能够提供的就业机会相对减少，许多大学生用考研来转化就业压力。

　　翻版？

　　中国青年报社一位编辑大学毕业时郑重决定：工作几年后，找个适合并喜欢的专业读个硕士研究生。

　　几年过去了，这位编辑找到了适合并喜欢的专业，具有导师眼中很好的“读研潜质”。可他却不敢考了，“我不能不担心，等我毕业了，残酷的竞争环境下，我还能不能回到中国青年报这样的单位。”

　　他的理由建立在这样的基本判断上：知识失业大潮涌动，未来四五年，知识失业将成为一种令人沮丧的普遍现象。

　　和许多发展中国家一样，知识失业可能会成为中国未来一种持续的社会特征。据了解，印度和菲律宾就曾因为中等和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大批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在较长时期内处于失业状态。长期实行免费教育的斯里兰卡，70年代有一半毕业生成为失业者。50年代的韩国，到处充斥着垂头丧气无所事事的毕业生。

　　非独发展中国家，70年代石油危机后的滞涨时期，高学历失业现象在西方国家中也非常严重。

　　有人担心，明天的中国会不会是上述国家昔日的翻版？

　　这种担心决非杞人忧天。

　　结构性矛盾没有解决，是隐忧之一。形象地说，就是类似殷晓阳那样因为专业的趋冷而就业艰难的矛盾，依旧存在。

　　2000年毕业生就业中表现出的冷热是：计算机、通讯、电子、机械等专业炙手可热，哲学、历史、社会学、地质等专业鲜有问津。即使是研究生，西安交通大学材料物理与化学专业的供需比也让人心寒：10:1。

　　一年后的今天，2001届广东省高校毕业生首场供需见面会透露出的信息是：老矛盾依旧存在。除了金融之类个别行当在入世的刺激下，稍有转机外，一些传统长线专业冷得很少有用人单位愿意提起。

　　重庆大学一位老师很有些无可奈何，“这是难以调和的矛盾。有的专业刚开始挺热的，学校开办了，可学生还没有毕业，就冷了。”

　　“全是一拥而上的错。”一位记者说，“新闻专业由火到不温不火到快冷的结局，就在于全国大小高校都在办新闻专业。新闻事业并不怎么发达的安徽，一个省有四所高校有新闻专业。”

　　高校扩招是隐忧之二。

　　扩招！扩招！！扩招！！！

　　几年来，中国高等院校的招生迅猛扩展。

　　一些学者为扩招寻找到很多依据：

　　中国即将进入工业化中期，经济在今后15年或更长时间内将保持持续、快速、协调发展的趋势；

　　高等教育是扩大内需最有潜力的市场；

　　中国就业压力很大，发展高等教育，推迟就业时间，有利于缓解就业压力。

　　……

　　2000年中国的高等教育招生规模是460多万。近日，教育部一位副部长在浙江大学举办的一次会议说，2001年继续扩招。教育部另一位副部长去年透露的目标是：2010年中国的毛入学率将达到 15%。

　　这个数字固然令人兴奋。但其时的就业岗位能不能提供那么多？

　　著名经济学家胡鞍钢援引国家统计局的数字说，GDP每增长一个百分点，新增就业岗位46万个。尽管中国经济一直保持在8%左右的高增长，但能否为以后每年几百万的毕业生提供那么多的岗位？

　　有学者表示担忧。因为文化程度并不是中国失业率高的主要因素。根据胡鞍钢的调查，中国城镇失业人口的受教育年限并不低，且高于东亚地区的平均水平。导致中国失业的主导因素是结构性调整。

　　而这个调整何其难也？

　　这样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大学生，能否充分就业的问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知识失业的另一个似乎并不起多大决定作用的因素是“就业门槛”。

　　“重庆出台新规定：大学生就业放低门槛。”

　　这则2000年底的新闻的另外一种解读是：在重庆，大学生就业的门槛此前比较高，现在放低了，但并没有全部撤除。这则新闻之所以有新闻性，还说明在重庆以外的很多地方，大学生就业的门槛还挺高，这门槛，不是水平够了，就能跨越的。

　　户口的限制，就是一道门槛。“给我一双翅膀”，这声刊登在中国青年报上的呼喊，源于一个毕业生对北京限制户口、人为设置就业障碍的愤怒声讨。

　　其余诸如“入城费”等等限制，都为未来几年知识失业留下隐患。

　　恶性循环

　　高校扩招会不会导致“教育过度”？近几年会不会掀起更高的知识失业浪潮？

　　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有两个。

　　肯定者王延惠说：相对于国民经济对人力资源的现实需求，中国已经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教育过度”和人才浪费现象。当前的一个明证是：很多大学生找不到好的工作，而被迫深造。

　　反对者夏再兴说：教育过度是个假象。他的理由：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的数字，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只有2%，近几年增长很快，也只有5%，略高于低收入国家90年代初的水平。

　　但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只有一个：知识失业会存在并有可能蔓延。

　　夏再兴分析了三个原因：

　　经济结构调整。传统部门接受不了现代人才，现代部门又难以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以至学历层次不是很高专业不适应岗位要求者难以就业；

　　教育结构不均衡。区域、层次、学科、专业结构都不均衡。一方面，一些专业的人才缺乏;另一方面，一些专业的人才剩余；

　　教育质量不高，“水货”多。许多岗位被人滥竽充数了。

　　夏说，知识失业不仅有可能影响社会稳定，更重要的是它会导致教育需求的无限扩张和膨胀。

　　一方面，二元结构下的现代部门就业机会少，那些受过中高等教育的怀才不遇者只好俯身屈就，寻找低一级的工作。另一方面，用人单位也倾向于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来替代那些交低文化程度者所能从事的工作。

　　于是，中学生能干的活，被大学生干了。

　　这样一来，又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产生了：

　　一方面，作为大学生及其家长来说，要想更好更稳定的工作，就得拼命提高学历层次，使得教育需求扩张；

　　另一方面，作为政府或者用人单位来说，也不得不在就业政策上对学历提出较高要求，等于自发地刺激了教育需求的扩张。

　　如此，便落入一个硬性提高学历层次的恶性循环当中。这一恶性循环，又加剧了人力资源浪费这个新的恶性循环。

　　专家指出：这两个意义上的恶性循环，事实上都是知识失业的恶性循环。

　　它的后果是，不可测算的成本的浪费。

　　对个人而言，时间金钱，考研成本是巨大的。

　　对国家而言，成本也是巨大的。公民是国家的，国家的成本，是每个公民付出的成本的叠加。

　　有关人士评论道：扩大研究生招生规模，是个缓解就业压力的不得已的办法。它把今天的矛盾转移到了后天。

　　在中国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员诸平看来：一定程度的知识失业，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诸平说：市场经济体制下一个长期存在的世界性问题，究其根本，在于就业市场与社会个人对高等教育的需求不可能完全吻合，社会、个人对高等教育的需求远远大于就业市场对高等教育的需求。无论是政府，还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个人，就必须认识到，就业市场的需求与毕业生供给之间的平衡只能是动态的。

　　知识失业的对策有那些？未雨绸缪的专家学者纷纷支招，方法大同小异：深化经济改革，加快经济发展和经济调整，消除知识失业制度的原因，扩大有效需求，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在两次人才交流会上，一些大学生和高校教师对《新闻周刊》说：专家的高见太长远，当务之急，我们需要的是一些操作性很强的帮助。

　　“譬如，完善就业市场这些中介机构，别再出现蒙骗毕业生钱财的人才交流会。”

　　“譬如，进一步取消就业壁垒，消除户口之类歧视性政策。”

　　“譬如，加强就业指导，清华大学的调查不是说参加8次招聘会就能找到满意工作，很多毕业生却跑了30次吗？”

　　本刊记者/章敬平

　　知识失业

　　主体是具备一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知识劳动者。可以表现为公开失业，即有劳动能力和工作意愿，但无工作机会；也可以表现为隐性失业，如人才过度消费和教育过度等现象。

　　2001年专业需求冷热

　　本科生工科类需求较好，如机械、电子、计算机、通讯、汽车制造、环保等专业；文科类的中文、会计、英语、日语等专业需求也不错；金融类由于入世影响，比往年的情况都好，尤其是保险、营销、证券等受入世冲击最大的专业最受青睐；师范类中的本科中文、数学、英语的需求也较大；医药类中的临床医学、医学影像、麻醉、护理、药学等专业的需求也不错。但是，一些传统长线专业的本科生需求仍不大，　如农学、蚕桑、地矿、煤炭等。专科除特殊急需专业，如印刷、艺术等之外，就业仍存在问题。

　　2001年就业的不利因素

　　各机关和事业单位接收毕业生的数量仍处在低谷状态。目前市级机构精简改革刚刚结束，各区县党政机构改革下半年开始进行；事业单位实行聘任制后，势必精简编内人员。因此，这些传统的毕业生就业主渠道的吸纳能力下降，大量接收毕业生存在一定困难。

　　社会对于毕业生学历层次的需求越来越高，名牌效应凸显。从最近各学校反馈的信息和召开过的几场招聘会的情况来看，研究生仍是供不应求，本科生还能基本平衡，专科生还是呈现供过于求的趋势。此外，用人单位越来越看重学校的声望，名牌高校的毕业生非常抢手，招聘会一场连一场，而一般高校则显得有些冷清，造成学校之间的冷热不均，这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整体就业形势。

　　高等教育改革要适应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高校的专业设置、学科结构、毕业生的学历层次和知识结构等方面，存在着一些不适应社会需要的因素，特别是在招生、培养、就业等一系列工作中都面临着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造成一些学科的毕业生就业难。此外，毕业生的能力素质与用人单位的要求也存在一定的差距。

　　毕业生的就业期望值居高不下仍然是目前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中的主要难题。尽管西部大开发刺激着人才需求，但2000年北京地区高校毕业生的流向仍然主要集中于内地大城市和东南沿海地区，来源西部边远地区的毕业生返回率很低，这种状况短期内恐怕不会有很大改变。

　　除了上面这些因素不利于毕业生就业外，目前的人事和用人制度也还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着大学生就业。比如企业还不能完全按自己的需要引进人才，还要受户口指标的限制。另外通向基层的相关配套措施不完善。基层最需要人才，但条件艰苦，又缺乏相应的激励机制，所以毕业生不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