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刚过,路过雍城元帅庙巷口,抬头望见渍痕斑斑的围墙边,几棵高大的银杏树,被秋风吹得金黄,那鸭掌般的叶片儿随风飘下,一时稀一时密,落在黑色的瓦楞上,少女的花伞上,在小巷的石子路上铺上一层绒绒的碎金。我被一片秋景所迷惑了,走进树对面一间清静的小茶馆,泡上一盏热气腾腾的盖碗茶,懒懒地躺在竹椅上,细数银杏叶上无数个跳跃的小光点,品尝日历般飘落的悠悠岁月。树下木椅上,静坐着一位穿米色风衣的老人,手抚一根拐杖,在纷飞落叶中像一尊青铜雕塑,他在那里深思什么呢?
银杏树俗称白果,是很美丽的树种,寿命很长,不少地方都有古老的银杏树,随便哪一棵,一般都是曾、高祖的年龄,甚至比爷爷的爷爷年纪还大了。我的故乡广汉金轮寺山门前就有一棵古银杏树,据说是唐贞观年间为高僧波轮禅师手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树高十余丈,躯干数人不能合围,树冠如华盖,荫蔽着古刹高翘的檐角,褪色的红墙,深秋季节开一树灿烂的阳光,堪称立体雕塑,凝固的音乐,大自然的杰作。经秋风一吹,寺庙、山门、石狮、店铺都笼罩在朦胧的叶雨中,地上一遍金黄,夹杂着熟透了的白果,使人置身于一种肃穆苍凉的气氛之中。儿时常和小伙伴们在树下拾白果,风雨中你争我抢,手上脸上溅满淡黄刺鼻难闻的果浆。把捡来的白果去掉果肉放进灶中,用余烬烧熟,剥开硬壳见果仁晶莹如一粒绿宝石,成为我童年记忆中最好吃的山珍野果。
去年冬天回到故乡,小雪后风景凄清,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彩,而且微雪飞舞起来,出门去看那棵古银杏树,远远望去,似乎苍老了不少,树桠在文革中被砍伐去大半,树叶就更稀疏了。听说拆庙建公社时,建筑工人曾把钢绳套在树身上作卷扬机的拉柱用,弄得树干伤痕累累,几近死亡。前几年虽然构筑了围栏加以保护,但已很难再见当年金碧辉煌的王者风范了。
在植物学中,银杏属松柏科,落叶乔木,高可十余丈,雄雌异株,木质坚细,为建筑良材。而且值得称道的是,其一它是史前时期的植物,即在地球上爬满恐龙的时代它已有了。在冰河时代以前的化石中就有银杏树了。其二它是中国所产,中国是它的故乡,世界其它地方的银杏树,都是从中国引进的。
我在什邡见到的古银杏树不多,老蓥华寺山门前倒有几棵,但远远不及湔底山蜀王孟昶行宫龙居寺那棵年代久远。孟昶,五代时后蜀王,与其妃花蕊夫人盛夏时常来龙居寺避暑。龙居古刹隋代时叫等慈院,当时就有神龙潭水,高柏拥翠,水阁奇花。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寺僧水观禅师早一月便知孟昶和花蕊夫人要来消夏。孟昶大喜,乃赐水观禅师法号为“预知”,恩赏甚厚。花蕊夫人从小就喜欢银杏树,她的家乡青城山就有我国最古老的汉代银杏树,她在赏景观花读书之余,在龙居寺的后院亲手种下这棵银杏树,一晃千余年过去了,如今不但老干乔枝,生长极为葱郁,而且在十几围的老根旁,仍会长出手指粗的嫩条来,一样长满碧绿的叶子,生机无穷,近乎奇迹了。
那年深秋,我陪成都来的一位诗友到龙居寺小住,一走进后园,他就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夕阳把那棵巨大的古银杏树镀成了黄金树,熠熠生辉,金光照人,透过纷纷扬扬的叶雨帘,仿佛看见美丽的花蕊夫人手握书卷,踩着一地翩翩起舞的落叶,徘徊在古寺滴着浓浓秋意的屋檐下低吟浅唱……我低头弯腰,先从地上拾起几片落叶,选择了两片颜色漂亮的,托在掌中仔细观赏,那斜斜的叶柄,细密的叶筋,有平绒感的蜡黄的叶面,使人看上去那样舒服。每年春天萌生,夏天碧绿,深秋黄落,月复月,年复年,悠悠的岁月,古老的大树,不知生长过又飘落过多少黄叶……后来我把这两片银杏落叶,夹在一本徐式文先生著的《花蕊夫人宫词笺注》中,过了多少年我偶然翻书时还见到它。
留春苑公园的陈公山上,蜀汉蒋琬亭旁,是本邑墨客骚人们品茗聊天的好去处。山下围墙边,有两棵参天的银杏树,春夏秋冬,我几乎天天在那里喝茶,天天面对它,像面对一个哲人,天天看它的叶片由绿变黄,飘零如一群金色蝴蝶,落在我的茶桌上,茶杯里,慢慢浸泡出一些人生的甘苦。英国十九世纪著名博物家汤姆讲落叶的著述说:每片落叶在将落之前,必将所有糖分、叶绿等贵重成分退还给树身,落在地上又经蚯蚓运入土中,化成植物性土壤,以供后代之用。我望着那棵高撑在秋空中的老树,又看着飘落在茶桌上的落叶,品着一页页霜染的历史。龚定安诗云“落红不是无情物”,指的是落花,而落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有时人的感情却常常比一张纸还薄,草木是无情的,却那样奉献,年年月月,千古不渝。
又到秋风落叶时,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那位坐在银杏树下抚着拐杖的老人,想起了一位风景画家的油画和那些被秋风吹痛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