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洋官员”耐克下岗台前幕后

　　【周末报报道】“耐克下岗了。”这个来自浙江绍兴，由上海某媒体首先披露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

　　2003年6月，浙江省绍兴市组建的招商局挂牌成立。随后，26岁的印度籍青年耐克靠着自己出色的英语水平和广泛的海外关系考进招商局工作，成为绍兴市招商局乃至全浙江省政府机关第一个受聘的外籍雇员，也有人因此戏称他为“洋官员”。

　　绍兴市招商局面向全世界广招人才，不限国籍的做法在全国都引起了轰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洋官员”耐克成为绍兴市“城市开放的一种体现”，他本人也成为各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

　　可是才过了一年半不到的时间，就传出他下岗的消息。他为什么要下岗，这个问题成为大家最为关心的话题，而这个印度小伙子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一年半不到的中国政府机关工作生涯的，如果传言属实，他究竟什么地方不能够适应中国政府机构的工作？

　　从2004年11月11日开始，记者来到绍兴，对耐克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进行了调查采访。

　　绍兴“名人”耐克

　　2004年11月11日，绍兴市解放北路。连续几天的雨还没停的意思。冰冷的雨水把人都挤到路边的一个公交车站上，在这里躲雨的人们似乎并不关心公交车是否准时到站，连续几辆不同班次的车停下、开走，都没能把聊在兴头上的那些人拉走。倒是出租车的生意很好，一辆接一辆地被拦下、开走。

　　在他们的话题中，记者竟然也听到了有关耐克的消息。“那个印度人下岗了。”“哦，去年风光得很呢，报纸上都是他。”“真的吗？”“那还有假，好几家报纸上都说了。”

　　一个中学教师告诉记者：“绍兴城不大，一点点消息都会很快传遍全城。耐克在绍兴算名人，他下岗的事我家隔壁的老太太都晓得了。”

　　他盯着遮雨棚的边缘，一边掐着手指，一边说：“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说绍兴招了个洋官员，好像就在眼前一样。”

　　从这些绍兴人口中，记者大致勾勒出耐克的简历：2000年毕业于印度孟买大学经济系商业管理专业，学过旅游、酒店管理、贸易，是文学学士。耐克的父亲是印度人，也是从事商业贸易的；而他母亲则是美国人。

　　大学毕业后，他去了荷兰一家跨国人力资源开发公司从事销售和培训工作。2001年，通过互联网认识了一名绍兴网友。同年10月，他接受网友的邀请来到中国，先后去过杭州、宁波、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网友后来出国去读书，耐克于是进入绍兴某中专执教。

　　绍兴市招商局是2003年6月才成立的，采取的是企业化管理、市场化运作和专业化招商的体制，和一般政府部门工作性质不太一样。因此，精通外语、熟悉国际规则、与外商有广泛联系的人成为优先选择对象。

　　但这个月突然有媒体说耐克不适应招商局的工作，认为他和同事无法沟通，而招商局则认为耐克疲于应酬那些朋友，主要精力不放在工作上，于是让他“下岗”了。

　　说起耐克的佚事，一边等车的人都如数家珍一般。

　　当“官”后，与绍兴的亲友逐渐疏远

　　据知情人介绍，来到绍兴的最初几个月，耐克帮助他的网友在轻纺城打理生意，在这里他居然遇到了早他一步来中国的表姐和表姐夫，他们也在绍兴做纺织品生意，并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印度餐馆。

　　11月11日下午，记者在绍兴街头随机拦了10辆出租车，但司机都表示不认识那家印度餐馆。最后在一个三轮车夫的指点下，记者终于在劳动路上的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印度餐馆。餐厅没有大的招牌，只在玻璃门上写着“Shamiana”几个字。

　　餐厅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幕布，不间断地放着印度的电影，偌大一个地方只有一个印度女人在喂一个小男孩吃饭。

　　站在吧台里的也是一个印度人。他个子不高、微胖，名叫吉特（Jeet）。记者向他打听是否认识耐克，吉特从柜台里抽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王力虹——政府招商官员”。

　　根据之前的报道，耐克的中文名叫，王力虹。他说自己原来取名“王虹”，是他印度名字“Kingrainbow”的意译，但上司嫌这名字太女性化，于是就改成这个，因为与一台湾歌星名字几乎相同，叫起来容易上口。耐克非常希望别人能够叫他的中文名字，但周围人似乎更喜欢称呼他“Nike”，在同事眼里，这个与著名运动产品品牌同名的名字如雷贯耳、足够好记。

　　吉特告诉记者这就是以前报道中所说的耐克的表姐和表姐夫开的那家餐馆。因为餐馆主要的顾客都是印度人，而且以提供外卖为主，所以知道这地方的中国人并不多。

　　吉特按照耐克名片上留的手机号码拨打几遍，电话那头总是提示“欠费停机”。吉特耸了耸肩，告诉记者除了这个电话，耐克也没留其他联系方式。不过他表示耐克有可能会到餐馆吃饭，至于什么时候来他也不能确定。

　　吉特微蹙着眉头回忆说，自从耐克到政府任职以后，就很少来这里了，就算来也只是吃点饭马上走人，以前在这个餐馆熟悉的朋友都对他陌生起来。“我们现在比较疏远，一般都是耐克打电话过来订餐，好几天没见他的人了。”吉特眨巴着眼睛，向记者表示爱莫能助。

　　最后吉特建议记者还是去绍兴市招商局打听耐克的下落。

　　耐克不是惟一一个“下岗者”

　　绍兴市招商局离绍兴市区3公里不到，在绍兴市便民服务中心内。走进绍兴市招商局，在楼梯拐角和柱子上，都用蓝色粗体字写着“请说普通话和英语”。

　　招商局会客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块半平方米不到的白色字板，那是用来记录工作人员出勤情况的，王力虹的名字边上注明了“公出”字样。

　　记者在各个科室进行采访的时候，一开始里面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热情，但提到耐克时，转瞬间态度大变，都以“你去问领导”回应过来，并且对记者的提问都缄口不答。最后接待记者采访的是绍兴市外商投资促进中心主任张慧，招商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以前是办公室主任，耐克的情况他比较熟悉。

　　来到张慧的办公室，他脱下戴着的高尔夫球帽，张口就问记者：“你是不是来采访耐克的？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因为他是印度人吗？”张慧一边递上名片，一边不停地说：“我们对媒体这样大规模地采访他的事不理解，我们这儿外籍招商员的规模其实比你们想像的大，有来自东南亚很多国家的，还有德国的。”张慧接着解释说，那些人不是正式的专职招商员，都是兼职的，但也为绍兴招商工作付出了劳动。“像日本的清水近玉和韩国的玉永达等兼职招商员做出的成绩，让我们叹为观止。”

　　张慧告诉记者，之所以反感那么多媒体盯住耐克采访，是因为怕外界说他们歧视印度人给他不公正待遇，其实这次是耐克自动要求离开这个岗位的。而且，耐克也不是惟一一个年底要走的招商员，按照2．5％的淘汰率，年底走人的招商员有两个，这已经基本确定了。

　　在他看来，从招聘耐克到其下岗，重要的是过程。他解释道：“耐克的走，可能你们会理解成是我们聘用外籍招商员的失败。但我并不同意了，因为经过这一年多与耐克的接触，以及和外界的交流，我们得到了这方面的经验，为以后招聘外籍招商员作好了准备。”他把手中的球帽整理一下，又戴到了头上：“凡事都看结果就没意思了，就好比人最后都是要死的，这结果大家都知道，如果只看结果的话，那我们还忙活什么呢？以前我们只要求在外贸方面有工作经历，现在招聘，我们在工作经验和绩效上都会提出更高的要求。”

　　因为之前当办公室主任的经历，张慧回忆当初聘用耐克的过程非常详细。他说，招商局挂牌成立后，局长一职是由市政府任命的，除此之外，招商局领导班子由局长自己组阁完成，工作人员是通过发布招聘信息，局人才评委会考核通过后聘用。在聘用人员的人事待遇方面，招商局从成立开始就专门制订了一个方案，即不再按照行政编制和事业编制来给聘用人员定岗。因为按照编制来定岗将会限制人才的合理聘用。经过评委会的最终筛选，我们从200多名应聘人员中聘用了13名，其中一名是印度人耐克，也是唯一的外国人。

　　他还请记者帮忙公开澄清一个说法：“耐克其实不是政府官员，因为他不是公务员。按照我国《国家公务员录用暂行规定》的规定，要想成为我国政府机关公务员，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必须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公民的政治权利；第二，必须参加国家统一组织的公务员录取考试。规定这样的内容，是因为公务员的工作是公民行使管理国家权利的一种方式，只有拥有政治权利的中国公民才能担当公务员的职责。公务员必须是本国公民，并且必须拥有本国公民的政治权利，这早已成为世界各国法律一致确认的原则。因此，耐克只是一个政府雇员，属于企业编制。”

　　张慧说，如果按照编制制度来定岗，那么聘用的人员将按照政府公务员的标准领取酬劳，这样就不能吸引更多的人才前来应聘，所以我们制订了一个和政府公务员有所区别的“政府雇佣人员”用人机制。基本工资是按照市属企业部门经理的平均工资标准发放，奖金则按照党政机关的奖金标准。另外还有根据工作业绩发放的奖金，分为渠道建设奖、重要信息奖、合作资源奖三个部分，这些都加起来收入肯定要比公务员的酬劳高。

　　耐克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创建绍兴第一个招商引资英文版门户网站——“绍兴之窗”、研究全球500强企业的投资动向和有关的经贸信息、邀请亚太地区跨国公司的投资商等工作，另外还要给招商局的干部职工进行英语培训。

　　张慧说，印度人的生活方式和时间观念与中国人大不一样。耐克早上起得很晚，晚上要到9点才吃晚饭，这使得耐克对于朝九晚五的工作节奏难以适应。正因为如此，局里才对他实行弹性工作制，不要求他像其他人那样准时上下班。

　　不过张慧也承认，耐克的外语非常不错，到岗后做了不少工作，如对外联络、翻译和协助完成第一个绍兴招商引资英文版门户网站等，还断断续续与世界500强企业有过联系。但是，“局长有一次在私底下向我提过，耐克上班经常迟到，局里上班是8点半，考虑到印度人的上班习惯，特许他9点上班，但他仍然迟到，有时还一整天看不到他。另外，耐克做事比较拖拉，要再三催促才会完成，让人很难放心。”张慧摇摇头说，“我们绍兴政府机关讲究‘三个在’，在不在岗、在不在状态、在不在行。耐克这样不守纪律的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

　　对于媒体纷传“耐克下岗”的说法，张慧解释说：“耐克是‘转岗’而非‘下岗’，考虑到耐克的实际情况，今年6月，我们将耐克调至浙江国际投资服务中心绍兴办事处工作，让他为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商人设立办事处提供核证等服务，同时兼职做些外资引进工作。”

　　至于耐克的现状，张慧表示，很长时间没碰到他，无法给记者回答，也无法提供他的联系方式。

　　耐克初步印象

　　当天下午，记者接到知情人士透露，耐克的顶头上司沈连金会回一趟招商局。

　　在门牌上写着“招商二处”的办公室里，记者碰到了耐克的顶头上司沈连金。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一个正用流利的英语打电话。

　　沈连金对记者的来访一点不吃惊：“好多媒体都采访过我了，以后我的工作要把接受采访也专门列一块。”

　　对于耐克的问题，沈连金表示不想多说：“耐克要到下个月才走，新来的三个外籍招商员也要等下个月到位，现在说什么太早了一点。”

　　正说着，从门口径直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进门以后，两个工作人员立刻放下手中的活，笑嘻嘻地跟他交谈起来。沈连金对记者说：“他就是耐克。”

　　耐克的一身打扮非常休闲，和招商局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上身穿红色的运动夹克，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虽然穿着运动鞋，但没有袜子。头发自然弯曲，都挽到脑后束成一把马尾辫。当沈连金告诉他记者希望采访他时，他眨了眨深陷的大眼睛笑着对沈连金说：“要采访我的记者真多。”

　　记者问沈连金“耐克为什么要走”，他说耐克的招商指标是一年实际到位外资150万美元，但他没有完成，不信可以问耐克。耐克在边上说：“300万。”“Half！”沈连金连忙用英语对他进行纠正，但耐克还在边上坚持。一番你来我往以后，沈连金对记者说，只有150万美元，政策上的东西不能随便说的，耐克记不清了。

　　接着沈连金把耐克拉到门外，重新进来的时候只有沈连金一个人了。他告诉记者：“耐克说不愿意接受采访，我还要忙着安排后天的出国招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吧。”

　　临走时，沈连金又对记者说：“我们和耐克交流确实没问题，我们这里办公都用英语。”在沈连金的名片上，除了副处长，还有一个外事翻译的头衔。

　　等记者辞别招商局的相关工作人员，出门以后发现耐克已经不见踪影。

　　记者只得再一次拨打耐克的朋友吉特提供的电话，这一次电话通了。记者向耐克表达了采访的意图。耐克在电话那头连连说“No”，并称：“今天太忙，所以不能接受采访。”然后就将电话挂断。

　　“我接受采访要长官批准”

　　回到Shamiana餐厅已经是晚上7点多钟，餐厅里坐着四五个印度人。大屏幕上依然放着印度语的电影，他们正看得入神。

　　听说耐克拒绝记者的采访，吉特自告奋勇为记者当起了说客。

　　经过一番交涉，吉特告诉记者，耐克说他在杭州，第二天晚上才能回绍兴。

　　可是没过多久，耐克却和另一个印度青年一起来到吉特的餐馆。当他看到记者也在场，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进厨房。吉特见状朝记者尴尬地笑了笑。

　　一会儿，耐克提着两个塑料袋走出厨房。记者又一次提出了采访的要求，耐克一边笑着，一边对记者说：“我接受采访要长官同意，对不起！对不起！”说完就一个转身冲出了餐馆。

　　吉特告诉记者，虽然耐克不怎么来，但听一些朋友说他感觉压力很大。招商局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吉特说，有一次听耐克在电话里抱怨“招商这样的工作要想在一年之内做出成绩来是很难的，有的印度企业我谈了三次或者更多次，还是没有能够签下来。”

　　在餐馆里，记者还了解到一个信息，绍兴最出名的行业是纺织业，而绍兴轻纺城20％的出口商品是发往印度的，贸易往往是投资的前奏，这两年来，柯桥新增了近200家印度贸易公司。

　　2004年初，印度政府开出一个鼓励企业到外地投资的政策，其中中国是重点考虑的投资市场。耐克刚开始工作，就跟招商局的领导去了一趟上海，拜访了印度纺织商会驻上海办事处、印度总领馆和一些印度企业。但实际上，耐克随后并没有帮助绍兴市政府拉到来自印度的投资。

　　本报记者　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