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老百姓晓得列祖列宗，多不是读史书，而是看戏，看画，听说书。始皇好仙，明皇好道，以及千里送京娘，狸猫换太子，关公战秦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丰富得很，有趣得很。念过几年私塾，能读史书，那也远不如欣赏文艺痛快。
古风今袭。现今青年人津津乐道近代史，也多是瞧影视、瞧小说得到的。他们能读史书，但瞧影视、瞧小说，特别是瞧武打影视，武打小说，比读史书来劲得多。
在某些作家的笔下，中国的一部近代史，成了中国人包打天下的历史。洋人岂是对手？一顿拳脚，便将他们打得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很开心，很得意。这样的影视小说，大长自家威风，大灭洋人志气。一读史书，则全然不同，扫兴极了。在那些历史家的笔下，中国近代社会，尽是挨打、赔款、杀头、填万人坑，窝心憋气，很不是滋味。两相对照，反差鲜明。从一些文艺作品中得知的历史，与从史书中读到的历史，差别极大。
难怪有的青年人怀疑：史学家难道不如作家爱国？
怀疑并非无稽。比如说吧，近代中国男人的典型标志，是头上拖着一根长辫。这根长辫子，一再被历史家诅咒：封建尾巴，劣根性。文艺家却深情专注，精心描绘大辫神功。请瞧，电视剧里的精彩镜头———我们的拳师要教训洋人了。他自豪地一摆头，把辫子绕在自家的脖子上，再奋力向前，猛然甩出去，缠住洋人的脖子，顺劲一拉，洋人立马倒地，手里的洋枪抛得老远。如此教训洋人，你说青年人看了，痛快不痛快？过瘾不过瘾？我反对用文艺作品去一股脑儿地再现我们历史上的耻辱和伤痕，那会使我们的心隐隐作痛。但抓住历史的某一点肆意发挥甚至戏说以求观赏者的心理满足，却也往往带来负面效果。
读史书也许真的费劲，读杂感会轻松许多吧。我劝迷恋武打影视小说的朋友，读一篇鲁迅的《以脚报国》，在《鲁迅全集》第四卷，或单行本《二心集》中，都能找到它。鲁迅说的是女人的小脚，不是男人的辫子，但在近代史上，二者珠联璧合。
那是1931年的事。一位叫杨曼华的女士，到了比利时的乡村，人家争着要看她的小脚。恰好，杨女士不是小脚，便伸起来让他们看，这立即平息了外国人的疑问。一位女人道歉说：我们不曾见过中国人，但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的（即发辫），都要讨姨太太；女人都是小脚，跑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如今才明白，这话不确实，请原谅我们的错误观念。这条消息登在当时的报纸上。作者如同当今的某些作家一样激动，是当作长中国人志气的事登出来的。鲁迅看到后，却讽刺说：“小比利时女人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年的中国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可是没有面子了。”
今天，读鲁迅的这些话，会不会让某些青年人扫兴呢？对待自身历史，“自欺欺人”的事，确实太多了。
这使我想到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部名著出世之前，西班牙及整个西欧的文坛上最吃香的要数骑士小说。宫廷贵族，显赫世家，里巷平民，如同今天某些青年人瞧武打影视小说一样，都读得如醉如痴。
然而，时代无情，“火药的发明，将骑士阶层炸了个粉碎。”炫耀了几个世纪的长矛大刀，一一败在热兵器之下，无可奈何地退出了战场。塞万提斯很让骑士迷们败兴。他塑造的堂·吉诃德这个畸形宝贝儿一走出来，骑士英雄的神圣偶像呼啦啦地倒下了。骑士文艺家狼狈极了，他们羞得无地自容。热武器时代，炫耀瘦马、盔甲、长矛，企望到战场上大展风采，阻拦火枪、大炮、装甲车，如同疯癫人向着风车开战一样荒唐。谁再想作骑士英雄，简直就是堂·吉诃德第二。写骑士的不写了，读骑士的不读了，骑士小说热无力热下去，随着骑士阶层的埋葬而匿迹了。
失去理智的激情，拥抱中世纪的怀恋，再也攀缠不了西班牙人和整个西欧人。他们清醒了，回到现实中来讨生活，也拿起热武器，寻找和创造自己的历史。
塞万提斯用他塑造的堂·吉诃德形象，结束了骑士文学的时代。
历史在文艺作品中被错置，似乎从塞万提斯的那个时代一直潜伏下来，到了现代，忽然间，从我中华的屏幕和印刷物中涌了出来，重复着像《堂·吉诃德》出世前的那种局面。
诚然，文艺不是历史，史传文艺也不等于史籍，它可以进行艺术虚构。但是，写历史的文艺不管怎样虚构，对历史都有认识作用。今天的作家，若有人敢于写一部《堂·吉诃德》，对热武器时代的拳师们泼桶冷水，会是极大的好事。当然，今人不必袭用古人的法子。让青年人从尊重历史的文艺中认识历史，激发出振兴中华的激情，方法有的是。相信我们的作家比塞万提斯更高明。张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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