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网编者按:陈天声前不久去世了。他是新华社伦敦分社前身——新华社伦敦出稿站的创办者之一。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那个特殊的国际政治环境下,他艰苦工作,向西方社会传播中国的声音。新华社老记者彭迪及其夫人钱行记述了与陈天声的交往片断,以寄托对这位老友的钦佩与哀思。
(作者:彭迪钱行)1957年7月31日,北京夏日炎炎,正是大暑天气。在首都机场,我们穿着浅米色的薄西装,汗流浃背地蹬机前往英国。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去英国,也是新中国首次派出常驻伦敦的记者。
第二天飞抵伦敦机场。走出机舱,一股冷气迎面扑来,似乎把我们带进了冬天。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大号深灰西装的华人朝我们走来。我们料想他就是我们早已闻名的英籍华人陈天声。
远在1947年新中国建立之前,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刘宁一到伦敦委托黄作梅、杰克·陈和陈天声三人开办一个出稿站,抄收和印发新华总社从延安广播的英文每日电讯。黄作梅和杰克·陈先后离开出稿站,这个工作就留给陈天声一人承担。他以个人身份作为法人,出稿站挂的招牌也是他的名字,一直坚持了多年。这就是新华社伦敦分社的前身。
接站
机场初次见面,未及寒暄,陈天声看着我们不客气地说:“你们怎么穿这么单薄的衣服,颜色又这么浅呀?回头赶紧换掉吧!”
我们环顾左右,人们穿的都是深色毛料夹衣,还有人戴着黑色毡帽。我们的穿着的确不合时宜,可见我们对西欧的了解多么欠缺,这里没有炎热的夏天。浅色夏装从此压在箱底,再也不露面了。陈天声给我们上了这入门第一课。
老陈领我们去取行李。我俩一人两个皮箱,一大一小,装满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和其他用品,应有尽有。老陈摇着头,又大发议论:“你们带那么笨重的行李干什么呀!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我们又上了一课,同时对老陈这种心直口快、表里如一的性格,从心里服了。
他拎起我们又笨又重的牛皮箱子,一手一个,走出行李房装进汽车,看上去毫不费劲。他那辆奥斯汀牌汽车,又小又旧,放上我们的行李再上人就很勉强了。好在我们俩人都是瘦子,总算是挤进去了。其实,他为新华社工作,买一部更大的新车完全应该。
他送我们到预先租下的住所,在一个离市中心很近又相当安静的住宅区。那里住的大都属中产阶级,比较富裕。一切安顿好以后,陈天声让我们休息,说了声“明天见”就走了。
从第一天开始,他一直是我们在英国最忠实可靠的朋友。我们人生地不熟,遇到问题就找他。不管哪一天,什么时候,他总是有求必应。从买汽车、买房子到找律师、交朋友,分社许多事情都请他帮忙。英国开车靠左边走,我们路也不熟,他还陪我们认路练车,不厌其烦。
交接
经过中英双方达成交换记者的正式协议,我们来到英国任常驻记者。陈天声个人主持的出稿站也正式成为新华社驻伦敦分社的一部分,办公室外的铜牌由陈天声个人的名字改成了“新华通讯社”。
分社内部要作些调整,包括陈天声的一些工作要转给我们。这个交接过程非常顺利。我们很尊重老陈,许多具体工作保持不变;老陈全力合作,而且很高兴。他说他早就盼望总社来人领导和开展采访报道业务,使出稿站升为正式分社。
当老陈看到我们写的稿件发到总社后用伦敦电头发回,在英国和其他国家印刷散发,更加开心。他很欣赏我们写的报道,在他的朋友们面前夸奖我们。他雇用的打腊纸、印刷、配页、投邮等出稿工作的英国员工也同样高兴,工作更加起劲。
那时还没有自动配页机。我们有时和出稿的员工们一起在车间劳动,参加配页工作。大家围着顺序排好的单页电讯稿团团转,有说有笑,分享共同劳动的乐趣。分社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老陈的支持起了很大作用。
磨砺
老陈是个多面手,很会做菜。他曾在英国海船上当过厨师,也许做菜太多了,他一般轻易不动手,但对我们是例外。老陈有空到我们住处玩时,进门脱下外衣就亲自掌勺。然后大家一起欣赏他的烹调艺术,他边吃边告诉我们一些诀窍。饭后敞开聊天,无所不谈。谈起让人气愤的事,他总是先“哼”一声;说高兴了,又笑得像个孩子。我们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们,不知不觉,彼此成了知心朋友。
陈天声祖籍广东,说中国普通话带客家口音。他出生在牙买加,牙买加曾是英国殖民地,因此他拥有英国国籍。他9岁时曾回中国上学,中英文都靠自学打的基础。他兴趣广泛,从马克思主义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有研究。英国统治下的工人生涯造就他既是一个爱国侨胞,又是一个向往社会主义的革命者。
老陈很爱同我们谈他在英国商船上的经历。他说那是一个很长见识和锻炼人的工作。他18岁时成为海员,很快就加入海员工会,积极参加争取工人特别是中国海员权利的斗争。英国著名的海港城市利物浦是他活动的中心之一。他成为中国海员工会驻英国的领导成员,为维护海员的工资待遇和其他权利开展斗争。
老陈在英国商船上工作时,有一个大副态度蛮横,尤其看不起中国人,动辄辱骂甚至动手打人。老陈下决心苦练功夫,准备自卫还击。他每天两手各提一大桶水,在船梯跑上跑下练臂膀和手劲。他本来就会武术,加上两条有力的胳膊,如虎添翼。有一天,他在锅炉房上班,这位大副大摇大摆、满嘴脏话来巡视工作。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陈用左臂冷不防把这个大副紧紧地压在一面墙上,举起右臂准备揍他:“说!你还敢不敢欺负我?”这个大副的前胸被老陈的胳膊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咕哝着说:“不敢,不敢。”从此,这个大副老实多了,对老陈和其他海员工人再也不敢那样飞扬跋扈了。
老陈边说边笑,对那次“胜利”很得意。我们这才明白,那天在机场他帮我们提两个大皮箱,为什么会显得轻而易举了。
赤诚
老陈发现我们会打太极拳,很感兴趣。我们抽空教他,他很快就学会了。我们打太极拳只是为了锻炼身体,老陈可不一样。他对一招一式都细心研究,反过来教我们每个动作的意义,怎样在格斗中运用,克敌制胜。这种本领对我们这些文弱书生来说,实际意义不大。但对这位在旧社会和殖民统治下受过污辱与损害、千锤百炼走过来的人,就是立身处世的本领了。
正是在这种环境下,老陈的民族意识和正义感都很强烈,对中国怀有深厚感情,希望中国强起来,好起来,中国人能扬眉吐气、平等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英国则是他的第二祖国。
他在英国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他反对英国的殖民主义和不公正的社会制度,但维护英国的正当权益和好传统。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积极支持英国反法西斯的战斗,1938年报名参加伦敦消防队,这项训练严格、风险很大的工作在德国大规模轰炸英国时起到重要作用。日本侵华战争期间,老陈四处奔走,大力争取英国支持中国的抗日斗争。
陈天声曾是英共党员,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当中国和原苏联关系不和,而英共更多听从苏共指挥时,他不以为然。据我们了解,他同英共领导的分歧,主要在党内争论或和我们私下谈谈,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表态。他看问题比较公正,对英共领导人并不完全否定。英共老领导波立特由于支持中国抗美援朝而被一些英国人殴打。老陈念念不忘,对波立特表示钦佩。波立特退居二线后,高兰任英共总书记,老陈同他也保持了正常关系。高兰读到我们有关英国的报道后,告老陈说,他比较满意,特别是我们大量报道了有英共参加的人民群众运动。
我们到英国以后,陈天声同中国的关系更加密切。有一个时期,新华总社几乎每年都邀请老陈回国参加中国国庆和观光,这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中国情况的了解,也增加了和我们的友谊。1960年我们任期结束回到国内,继续同他保持联系。他每次回中国,我们总要团聚畅谈。
别离
老陈对人对事严肃认真,但在日常生活中不拘小节,富有幽默感。一次,他回国观光,住在北京一个招待所里,约我们去看他。没等坐下,我们就闻到一股奇臭,于是问他:“你这里怎么会这样臭呀?”
他哈哈大笑,掀起桌上事先放的一张报纸,下面有一大瓶“王致和”臭豆腐。他歪着头顽皮地质问:“你们不是爱吃臭豆腐吗?怎么还嫌臭呀!”我们上当了!钱行反驳说:“这东西闻着臭,吃着香!吃了就不臭了!”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听说他回中国一两次,不过我们已经下干校了,此后再没有见到他。“破四旧”把旧关系、老朋友都割断了。
文化大革命以后,随着年事已高,陈天声逐渐退出工作岗位,新华社同他的往来也逐渐减少。作为英国退休公民,他在伦敦西北郊区落户,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过着简朴的生活。所幸在他老弱之年有他的夫人和一个女儿在身边照顾。
近十多年,我们大部分时间在美国搞研究、写东西,不时想起老陈这位敬爱的老友,几次找有关部门打听他的下落,都没有结果。后来,许多事情缠身,我们没能继续查询。正当我们准备再作努力的时候,却得知他于去年11月27日去世了。
令人略感宽慰的是新华社副社长鲁炜告诉我们,2002年他到伦敦视察分社工作时曾专程去探望陈天声。当时的老陈虽然年迈力衰,但精神尚好、头脑清晰,赞扬中国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并对中国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总社对他的关怀慰问,使他高兴,感谢祖国没有忘记他是“新华人”。
陈天声活到96岁,一辈子为中英两国人民的了解和友谊埋头苦干,作了大量工作。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前的艰难和复杂的情况下,在伦敦以个人身份印发新华社英文电讯,把延安的声音传给国外读者。他是海外华人中的优秀代表。
我们试想为他勾画一幅侧影留念:满怀正气,浑身义胆,一片童心,出污不染。我们深感内疚,未能同他话别。如果他在生前能听到他的两个“忘形之交”的老友叫他一声:“老陈,你好吗?多想你啊!”他该会多么高兴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