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西平县吕店乡位于淮河的二级支流——洪河流域，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该乡洪村铺等8个坐落于洪河畔的村庄逐渐开始被癌症的阴影所笼罩。灾难来自何方？
本报记者 张向永/图文
癌症
11月23日上午，记者刚一走进洪河岸边的邵庄村，就听见一阵送葬的鞭炮声，村民说是邵富德去世了，准备去火化。邵富德，60多岁，生前患有喉癌。村民们反映，前些年村里谁家有人去世，大家都会赶着去帮忙尽尽心意，这些年实在死人太多，帮衬不过来了，光这两年就死了20多个，基本都是癌症。村民邵元如数着手指头说：“这几年村里有4个人得了和邵富德同样的病，都死了。”“都是喉癌？”记者问。“是。其他得肺癌、肝癌的也不少，像邵合雨一家，两年死了4口，他儿子邵海成才30岁，这一门绝户了。另外，死绝户的还有邵道群一家。这两家都是得了肝癌。”邵元如回答说。
在洪河岸边，李寨村村主任孙国成告诉记者：“村里总共2000余口人，去年死了18口，今年还没到头，已经死了23口，几乎全是癌症（患者）。”
然而，李寨村的死亡数字仅是冰山一角。根据吕店乡民政部门对1994年至2004年11月底沿河八村死亡情况的不完全统计，11年中死亡1838人，年平均死亡率达到了9.7‰，远高于5‰的正常死亡率。这份统计显示，年死亡率呈逐年上升趋势。其中，今年前11个月沿河8村的死亡人数为209人，死亡率更是高达12.2‰。死亡人员年龄主要集中在45—70岁之间。死亡原因主要是患肺癌、肝癌、消化系统癌症等。
在调查过程中，记者发现沿河8村的残疾和其他疑难杂症也比较多。陈青芝是邵庄小学的教师，三四年前患上了“大脖子病”，出现脖子周围疼痛不止、胸闷、呼吸困难等症状，看了几家医院，仍无好转。而在该村，患“大脖子病”的有20余人。李寨村的张磊，刚过18岁生日，却有14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他患的是骨纤维异常增殖病，全身畸形，医学界目前尚不能确定其病因。村主任孙国成告诉记者，村里一共有3人得这种病，目前已经死了一个。据吕店乡有关部门的统计，沿河8村新生儿死亡、残疾达1.5％。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癌症又来自何处？
顺着村民们手指的方向，记者将目光投向村边的洪河。
害河
洪河发源于舞钢市（县级市，属平顶山市管辖）南熬山，流经舞钢市、舞阳县（属漯河市管辖）和驻马店市西平县、上蔡县、新蔡县，全长254公里。
洪河在西平县吕店乡境内长约11公里，也称小洪河。村民们多是世代居住在这里，承袭了祖先“择水而居，临水而栖”的习惯。祖先的选择确实曾经为他们带来过福泽，但那是在洪河未被污染前。后赵村村民邵军德等人形容说：“以前，河水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岸边还种了许多树木、芦苇、荻子，好看着哩。”吕店乡宋副乡长补充说：“每年秋天，光芦苇、荻子就能收8万多公斤，群众编成席子卖掉，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现在啥都没了。”
11月23日，记者在洪河吕店桥下看到，水面上白色的泡沫堆了一尺多厚，河水呈棕褐色，站在数十米外依然怪味刺鼻。据当地的群众介绍，这还是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雨，把泡沫冲去了不少，在下雨前堆得更厚。虽然时值初冬，岸上依旧青草茵茵，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被河水直接冲刷浸泡到的地方寸草不生。
宋副乡长指着桥下河北岸的一处废弃建筑告诉记者，当年吕店乡政府共筹措资金100多万元兴建了四处机灌站用以引水灌溉农田，这便是其中的一座，后来由于河水被污染，无奈常年闲置相继被毁。
被殃及的不仅仅是几座机灌站，据吕店乡干部们反映，有一年天气干旱，沿河村民无奈之下用河水灌溉农田，造成烟叶、小麦、玉米等农作物大面积枯死。邵湾村村民邵元生至今还念叨“俺家那年用河水浇灌的红薯都不扎根”。据吕店乡的相关统计，每年该乡因水污染受害农作物达5万余亩，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多万元。
也不仅仅是农作物缺水，沿河村民吃水也成了困难。在河水被污染前，村民们吃水用的压水井都只有十余米，水也都是甜水。在河边居住的村民甚至都不用打井，直接吃河水。现在，“打了30米深的井，水都没法吃，咸不咸、甜不甜，还有臭腥泥味。”邵元如说。杨桥村会计张本令告诉记者：“就是烧开水，上面也是一层白沫，像肥皂泡一样，所以开水要澄清过滤后再烧开才能喝。”吕店乡党委书记赵德山介绍，为解决沿河两岸人畜吃水问题，每个村需打一眼深井，加上建造配套设施，给群众造成的直接和间接损失达200多万元。
正是以上种种原因，如今当地群众把这条河称为“害河”，在他们的眼中，正是洪河给他们带来了癌症，带来了死亡。记者从西平县环保局了解到，驻马店市监测站去年底在位于吕店乡下游的谭店乡大武庄，对8家农户的地下饮用水进行取样化验，亚硝酸盐氮的超标倍数都在54.5倍以上。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国际上有很多的研究报告发现，过量地摄入高硝酸盐氮的水或者食物会诱发一些消化道癌症，比如像食道癌，像胃癌，甚至肝癌。而当地环保部门认定，吕店乡所受污染要比谭店乡严重得多。
吕店乡卫生院副院长袁文叙，从1983年至今一直在该院工作，见证了洪河两岸的变迁。11月23日，袁文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癌症在本地区属地方多发病，洪河两岸比较集中。”他认定“出现这种情况肯定与水源有关”。张磊的母亲对此也深信不疑，她告诉记者：“磊儿一闻到河水的臭味就烦躁不安，睡不着觉，两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看到她家距河不足百米，记者问她为什么不搬走，“哪有钱搬！再说都住一辈子了。”她这样回答。记者在调查中多次听到当地干部群众反映，村庄离河越近，发病率就越高。张湾是一个只有282口人的小自然村，今年却有8人死于癌症。茨园村比张湾稍大，也只有400余口人，今年已有6人死于癌症，另有4人被确诊为癌症患者。
根据西平县环保监测站提供的水质监测情况表明，洪河吕店乡段水的化学需氧量，也就是COD，以及氨氮等指标已经远远超过五类水区标准，应当属于劣五类水。
害源
吕店乡洪村铺村位于舞钢市、舞阳县、西平县三县（市）交界处，洪河从该村流入西平县境内。11月24日下午，记者在这里看到，棕褐色的河水从上游顺流而下，源源不断地流进洪河吕店乡段。记者在河边问一位村民：“你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流来的吗？”她回答：“从舞钢和舞阳。”她同时告诉记者，现在的河水还算是比较清的，夏天尤其是晚上河水最浑最臭。记者问为什么，她回答说：“晚上涨水。”
河水白天不涨晚上涨，在此前的采访中，记者曾多次听村民们反映这个情况。为查清真相，记者找到经常给舞阳县黄板纸厂送麦秸的村民张天（化名），他向记者解释说：“这家纸厂（黄板纸厂）晚上排污水，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专门在傍晚收麦秸，供夜里生产。而且只要短的，因为长麦秸容易被发现，短麦秸好藏，也好打扫。”“就不怕白天被查出来吗？”“白天检查的来了，纸厂就说用纸浆作原料，不用麦秸。而且他们排污用的是地下管道，很隐蔽。”
原来，河水白天不涨晚上涨的真相是企业偷排污水。但是，以黄板纸厂的生产规模，还不足以污染一条洪河。为找到更多的证据，记者溯流而上，在舞阳县舞永镇马桥村西侧，发现一股黑水和一股黄水交汇一处注入洪河。黑水上游约4公里处便是舞钢市的造纸企业———海明集团有限责任公司，黄水上游约1.5公里处则是舞阳县华裕水泥有限责任公司。同样，在舞阳县三里河造纸厂左侧的河边，记者找到了该企业的排污口，尽管是白天，但流出的水依然泛着白色泡沫。
11月25日，记者来到西平县环保局询问有关情况，工作人员说：“那些企业怕群众告状，所以白天排放的水基本都是经过处理的，不经处理的水一般存上两三天，到晚上放。”接着，他又向记者出示了用以证明“现在洪河水质尚未根本好转的原因是上游县市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的大量排放所造成”的相关材料。他同时告诉记者：“由于国家不断加大治理淮河流域污染的力度，从监测结果看，今年洪河西平段污染比起往年有所改善，但是形势并不乐观，其中受害最严重的地方就是吕店，这十几年来那里的浅层地表水都被破坏了，老百姓的日子很难过。”
在西平县人大，一位工作人员拿出厚厚的一摞议案告诉记者：“关于要求解决洪河污染问题的议案年年提，年年得不到解决。”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特殊的地理位置似乎是答案，洪河吕店乡段的污染涉及到舞钢、舞阳、西平三县（市），而这三县（市）又分属平顶山、漯河、驻马店三市，事情因此而复杂。但这似乎又不能完全作为借口，《环境保护法》对此有明确规定，跨行政区域的环境污染和环境破坏的防治工作，由有关地方人民政府协商解决，或由上级人民政府协调解决，作出决定。据悉，2002年河南省环保局确曾牵头在漯河市召开过一次三市协调会议，解决洪河污染问题，但两年来人们并没有看到有何实质结果。
或许，环保部门给出的说法也是一种解释：企业总是要追求利润最大化，而完全执行有关法规，成本显然太高，于是超标偷排工业污水便成为必然选择。
但是，谁来考虑沿河群众的生命成本？
从一张西平县地图上看，吕店乡这8个村只是洪河岸边的几个小圆点，整个洪河流域乃至淮河流域还有很这样的村庄，生存状况同样堪忧，他们的未来会如何呢？在地图上看不出来。
《市场报》 (2004年12月07日 第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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