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冰
小时候我吃到的饼干,味道现在还记得,简单地说就是霉味。几乎所有的饼干都是霉掉了才吃的,或者说,当我吃到的时候,它已经霉掉了。
饼干不是豆腐,霉饼干并不像霉豆腐一样,是特意加工的结果。说穿了还是一个穷字。穷人家买饼干,是用来走亲戚的。亲戚间走动,称一斤糖,或者买一盒饼干提在手上,才好意思进门。你进我的门,我进你的门,饼干却是原封不动的。实在不行了,才舍得分给小孩子吃掉。
那时候我刚好是小孩子,所以经常有机会吃饼干;尽管是霉的,但在那个年代还是幸福的。你想想,如果在那个时候做大人,就得不到这个好处。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饼干的味道的。
还有一点,说出来孩子们可能不会相信。那就是,霉并不是饼干真正的味道,这一点我小时候是并不了解的。而一直以为,饼干本来就会散发出那种味道。不过,它还是甜的;有时候还是脆的。很好吃。
后来看李佩甫的小说《城之灯》,里面有一个情节,是写乡下人互送点心的。也是这样送来送去,不知道最初出自谁家。主人公冯家昌小时候给亲戚送点心,不小心在半路上撒了,却发现根本不是点心,竟是牛粪蛋子。这个细节让我呆住了,我相信它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知道什么叫穷。
我虽没遇到过牛粪蛋子,但吃那种发霉的饼干,也只能年节才可以;平常是断然没有的。那一年,唐山发地震,听说国家派飞机送吃的,问是什么吃的,大人说是压缩饼干。一直就想象这压缩饼干到底是什么东西,和小伙伴们讨论了很久,终于没有结果。去问大人,大人也说不清楚,只说,大概吃下去之后很久不用吃饭了吧。再问是多久不用吃饭,回答是最少一个月。
后来生活好了,饼干不再是稀罕之物,想吃就可以吃到。但也有了更多好吃的食物,不一定非要吃饼干。何况,我对饼干的记忆一时也难以改变;只要说到饼干,就仿佛有一股霉味从哪里飘了过来。因此,也很少再去吃它,渐渐,对饼干的印象也变得模糊了,就像那些穷困的日子一样,已经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现在是品牌年代,吃饼干不说饼干,而是直接说饼干的品牌。正像到酒店吃饭,不说喝白酒或者啤酒,而是直接说酒的名字。否则就太土,让服务员不待见。现在的年轻人,叫做泡面族、牛奶饼干族。饼干的品种多了,饼干的味道也变了。
前些年,每次回老家前,侄儿都在电话里千叮万嘱,指明要吃哪种牌子的饼干。他的年龄,正好是我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拆开饼干盒的年龄。吃的时候,他总是邀我一同分享。原来,那味道确实非常抓人,脆甜脆甜的,马上就征服了我的味蕾。边吃边与侄儿大笑,在分享饼干的同时,也与他分享了童年的快乐。我很想告诉他关于吃霉饼干的故事,但还是放弃了。因为他可能不会听懂。
不过,那些“非常抓人”的饼干,吃过几次之后就腻味了。从此弃之不顾。即使再有好吃的品种被家人或朋友推荐,我也懒得再“试吃”了。我以为,我与饼干之间,再也不会发生什么深刻的事情了。
生活其实是很难预料的。两年前,我离婚再婚,妻子年纪小,虽然算不得饼干族,却也了解很多饼干品牌,且以实际行动支持之。从此,许多饼干常常由她隆重推荐给我。对于她的推荐,我基本上是拒绝的。有时候只是吃一两块,应付一下。它们的味道,与侄儿在一起吃的味道,也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上个星期,已有九个月身孕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专门从家里来看我。因为上班太远,我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平时就吃单位食堂,住临时宿舍。她担心我吃不好,坏了身体,因此买了一大抱零食来,作为我晚上的补充。其中当然就有饼干。临走前,她对每一种零食都作了介绍。我也含糊其辞地应答了。
晚上,顺手拿了一袋饼干,到办公室去加班,边上电脑边拿着吃。那是一种苏打饼干,说实话,它的味道一点也不抓人,甚至,刚吃一两片的时候,有种枯燥乏味的感觉。由于腹中正饥,往嘴里送饼干的动作便没有停下来。时间一长,觉得它并不是那么讨厌;后来,竟觉得味道还不赖。那是一种不张扬的味道,慢慢地渗透,默默地讨好,慢慢地征服,让人在不知不觉爱上它。
可是,即便这样又如何。那天晚上,如果我少吃一片,都不会察觉它真正的味道,因此也会失去这种友好的食品。
我立即把我的感觉告诉了妻子,她在电话那端有些委屈地说,其实,我早就向你推荐过的,只是你一直没有注意罢了。
是的,印象中,我的确一直都在拒绝。不光是饼干,还有其他许多事情,我表现出来的姿态都是拒绝和排斥的。无论是一种食品,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我都没有试图去接近和融合。——而这正是热爱生活的重要表征。
爱与不爱,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任何时候,愿不愿努力去尝试一种饼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