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重返义兴寨

　　6月22日，对于许多人来说，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但对于繁峙县砂河镇义兴寨的村民们来说，却是一个让他们终身难忘的日子。

　　山西繁峙“6-22”事故

　　3年前的这天，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37名来自外省的矿工命丧该村一座金矿矿井之下，之后，因隐瞒矿难人数，矿主及繁峙县的一批官员受到严惩，义兴寨也因此屡屡现名于包括央视、新华社在内的全国各大媒体。义兴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一时间名扬全国。

　　3年过去了，爆炸的余音早已消失，曾经为之喧嚣的媒体业已沉寂，遇难者的尸体更已化作了缕缕青烟，嶙嶙白骨。但是，它带给人们的思考却远远没有结束。

　　3年来，义兴寨人，砂河镇人，繁峙县人，见证了“6·22”矿难之后的痛苦、迷惘、反思和振作，但义兴寨之外，砂河镇之外，繁峙县之外，各种各样的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隐瞒矿难仍被一些官员视为保官“秘笈”，生命的尊严仅仅等同于20万元的赔偿……

　　一个健忘的民族，是没有未来和希望的。我们不要带血的金，带血的煤，更不要带血的乌纱帽。

　　谨以此文悼念“6·22”矿难中37位遇难者的在天之灵，并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现！

　　爆炸点：矿工态度漠然

　　炎炎的烈日悬挂在天空，烤得山上的小草都缩成了一团。不远处的几棵小树，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显得无精打采。

　　根本就没有路，我们只能在向导的带领下，翻山越梁，赶往3年前义兴寨“6·22”矿难出事地点———松涧沟。山上到处是白颜色的小碎石，踩上去很滑，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其实，在山的另一面，就有一条大路直接通到我们的目的地。而此时，义兴寨的街道上，几辆等着拉人的出租车司机正堆在一起打牌。但当我们提出要到出事地点看看时，“敏感的”出租车司机意识到了什么，随着一句“肯定是记者”的小声嘀咕，大家都称到矿上没有路，拒绝了“生意”。而向导也称怕走大路碰上别人，只好带领我们走山路。

　　3年前，繁峙“6·22”矿难发生后，昧心的矿主很快叫人炸毁了井口，给救援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如今井口依然被封，周围一片狼藉，散落的破旧袜子、衣服碎片仍旧随处可见，微风过处，碎片一阵抖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在被封井口向北、向西约三四百米的地方，两口新的金矿深井已经挖成，两个井口都有工人在忙碌。

　　面对记者的到来，工人们表现得很冷漠。他们像经过培训似的，几乎都是一问三不知，回答的语气和语调也很相似。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讲话的矿工，对于3年前的那场矿难，他的回答是，“听说了，死了37个，矿主刚开始想隐瞒，后来事漏了，矿工们的尸体有的被烧了，有的被埋了，还有一具扔在井里，但最后都处理了，大家都拿到了赔款。”他讲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如同讲述邻居家一窝猪崽的遭遇。

　　向导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老家在安徽，1991年来到义兴寨，如今住在义兴寨村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棚屋内，每天靠在矿上捡编织袋卖钱生活，也算是“吃”在矿上。

　　据向导讲，“6·22”矿难之前，她在义兴寨村开着一个小卖铺，矿难发生后，当地政府展开治理，小卖铺被关闭，她就开始在矿上捡编织袋。编织袋一个能卖一毛钱，运气好时，一天能捡四五十个。

　　也许是生活的困窘，向导对矿工们的生活很是羡慕，“人家一个月能挣一两千块钱呢。”记者向她指出，矿工们的生活很辛苦，甚至有生命危险，不料向导很不以为然，她说了句：“人哪个有不死的，再说了，现在死一个人赔十几万呢。”记者无言。

　　义兴寨：矿区重现生机

　　返回时，在向导的指引下，我们沿着大路前行。山坡上，一片机器轰鸣的景象。义兴寨黄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在这里修建过滤车间。

　　据了解，“6·22”矿难后，繁峙县委、县政府对义兴寨黄金矿业进行了彻底改制，投资3000万元进行了产权置换。最近，又投资1800万元新建了日处理原矿100吨的大型选矿厂。今年1-4月份，义兴寨黄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就实现产值1800余万元。

　　山脚下，改制后的义兴寨厂区内松柏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现在好多了，收入比矿难以前还多。”在义兴寨村，一家饭店老板这样告诉记者。据老板讲，矿难发生后，外地的矿工都离开了这里，饭店处于停业状态。“也没有一个明显的日期，说哪一天突然生意就好了，后来，慢慢地人又多了，饭店又活了。”说起矿难导致的影响，饭店老板认为，矿难发生以后，有关部门的整改发生了一定的作用，义兴寨的治安和社会风气比原来好多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见了。”

　　老板所说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是指原来开在义兴寨矿区入口处附近的大大小小的歌舞厅。按当地人的说法，当时，歌舞厅达到十几家，一到晚上霓虹灯闪烁，歌萦舞绕，义兴寨附近的一些有钱人在这里“寻欢作乐”，有人喝完酒闹事，有人“争风吃醋”，有时还出现打架斗殴事件。

　　同样感到日子舒心了的，还有义兴寨的一家开小卖铺的店主。他们全家都是繁峙县城人，矿难发生后，有关部门重拳出击，解散了这里的歌舞厅，他们就托人承包了一家门面，举家迁到这里来做小买卖。

　　小卖铺规模不大，堆在一角的各种高腰雨靴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铺中的东西种类不多，但价格很悬殊，以烟为例，有价格二十多元的软盒“云烟”，也有卖价二三元多的“红山茶”，但价格十几元的香烟摆放得很少。小卖部的主人告诉记者，每天卖的最多的是低价酒，买主大多是矿区的工人。

　　砂河镇：观念急需转变

　　砂河镇的夜晚繁荣得让人吃惊，这里距离义兴寨只有十几公里，并不很宽敞的大街上，密密麻麻地摆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将这个小镇渲染得格外喧嚣。

　　小摊上的顾客，操外地口音的很多。不过，他们偶尔的一两声讨价还价，马上就被本地口音压了下去。

　　除了小吃摊点外，各种旅店、宾馆的招牌，也是这个山区小镇的一大特色。据粗略推算，各种旅馆的总量在30家以上，上规模达档次的在十家左右。

　　记者歇脚的鸿运（化名）宾馆位于小镇繁华路段，服务和卫生条件都相当不错，好多房间都被一些外地人长期租住。

　　宾馆的女老板是从省城嫁到这里的，她丈夫是地道的繁峙人，两人大学毕业后，一同回到家乡“创业”，2002年初，投资400万元，购买并装修了现在的宾馆，开业后，便由女老板全权打理。丈夫则开了一座钼矿。

　　女老板亲身经历了“6·22”矿难带给砂河的“经济萧条”。“那时候，整个大街上都很难找见个外地人，宾馆上客率可想而知了。”

　　外地人都走了，宾馆无人住，饭店自然也受到影响，砂河镇的经济受到很大冲击。再加上矿业整顿停产，当地搞运输的经营户也不得不停止运营。“那时候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3年的时间，让砂河镇的人们品尝了冲击也遭受了考验，如今，他们完全从当时的“惊慌”中解脱了出来。“现在，在繁峙县开金矿已经落伍，大家都把目光瞄准了更为赚钱的铁矿、石英矿和钼矿上面，在繁峙县，腰缠万贯的矿主随处可见。”

　　记者对大家都将目光盯住地下矿产的做法表示否定，“矿产毕竟是不可再生资源，如果全挖完了，后代咋办？还不如趁现在有钱，投资别的行业。”

　　“嗤，繁峙县上世纪80年代就测出黄金的储量是2吨多，按这几年的产量，早就应该挖完了，但现在金矿产量还是越来越多呀。”马上，有一位老者对记者的话提出反驳，他似乎感觉记者有点杞人忧天，语气中颇为不屑。

　　县政府：麻木情绪仍存

　　相较于义兴寨矿区机器的轰鸣、砂河镇上小商贩的叫卖声，繁峙县政府大楼则显得安静得多。

　　6月18日下午2时半，记者来到政府大楼时，寂静的楼道内空无一人。3点钟，记者再次来到政府大楼，这时，牌子上写着“政府办公室”的房间门开了，但里面没有人。过了一会，办公室里陆续走进来几个人，他们都向记者表示，“6·22”矿难发生后，繁峙县政府采取措施，加大监察力度，如今繁峙县境内绝对没有私挖滥采现象，也绝对没有事故瞒报现象。但对于记者提出的砂河镇的财政收入等问题，大家都称不知道，应该问有关领导。

　　3时半以后，办公室里面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很兴奋地用方言交谈着，但听得出内容与工作无关，有人大声地打着电话，也有人将身子往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一“扔”，很舒服地跷起了二郎腿。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在沙发的上面正躺着一张呈现繁峙县人民政府的《关于繁峙县兴新磁选矿有限责任公司采矿权范围内私挖滥采现象的情况反映》，上面清楚地写着：（私挖滥采）目前又出现了死灰复燃的现象，偷采乱销频频发生，特别是四道沟附近的两个洞采及大小桦皮协议之外的私采者，我公司护矿人员多次劝退阻止未果……

　　记者不知道这张所署日期为6月10日的“情况反映”，在繁峙县政府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事情处理了没有，但这至少与办公室人员答非所问的“绝对没有私挖滥采”形成矛盾。

　　下篇：爆炸冲击波

　　击倒一批矿工

　　2002年6月21日，久旱的繁峙县砂河镇义兴寨下起了小雨。为防潮，存放在省属义兴寨金矿松涧沟0号脉王全全井口旁简易工棚里的170件、四千多公斤石乳化炸药，在工头的指挥下，悉数运进洞中，放在了副井47米处的巷道中。这次违规存放的炸药，为次日的大爆炸埋下了隐患。

　　次日下午3时许，副井口剥蚀的电缆突然起火冒烟，刺鼻的白烟时而被吸入井下，时而冒出井口。正在井下作业的矿工要求上井，在井旁干活的工人也要求先吊上井下弟兄，均遭到当班工头的喝斥。3时30分许，一声剧烈的爆炸从井下传出，巨大的冲击波，将井口冲成呈放射状、直径约5平方米的大坑。爆炸产生的浓烟，迅速向井下蔓延，井下的许多矿工因此而窒息。事后统计，这次爆炸共造成37名矿工死亡，多人受伤。

　　但是，这声爆炸并未引起矿主重视。爆炸过后，矿方不但不组织抢救，反而决定隐匿尸体，毁灭证据。同时商定了“2死4伤，其余人安全撤离”的弥天大谎，以应付调查，掩盖真相。

　　当日深夜，义兴寨大雨滂沱。乘民警撤离事故现场之机，矿方出动车辆人员，先后十余次将死难矿工尸体拉出，隐藏或掩埋于周边乡村的8处山沟、地里或洞内。6月25日和26日，矿方又派人将其中的5具尸体挖出焚烧，进行毁尸灭迹。而对幸存矿工，则发资遣散，暂时打发。

　　击倒一批干部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当日下午，已离职的原义兴寨乡党委副书记王焕生在义兴寨街上闲逛，发现街头的小诊所里正在抢救受伤矿工，又听旁边有人议论“松涧沟爆炸了”，马上就给砂河镇党委书记原国清打电话。原随即向时任县长、县委书记汇报了此事。

　　当日是个周六，县领导均在县里研究撤乡并镇后的副职人选。接报后，立即中断研究。在向忻州市有关领导报告后，书记、县长亲自带人到现场调查。

　　时年51岁的殷三是金矿的总承包人，44岁的王全全只是承包了殷其中的一个矿井。按照事先的商定，殷负责应付上面的领导。

　　面对县里的各位领导，殷一面端茶倒水，一面不慌不忙地报告“死2人，伤4人，是一起普通事故”。同时，还花钱找来其他矿的十余名矿工冒充逃生者，应对“领导的询问”。

　　在此情况下，县有关领导认为是“虚惊一场”，放下了“悬着的心”。但还是做出指示，布置了警力“保护现场，帮助抢救”。最后连夜赶回了县城。

　　事后因这起事故被免职的原县委副书记、繁峙县黄金开发服务领导组组长刘计良，对此次调查受到蒙蔽一直懊悔不已。今年6月17日，在繁峙招待所他对记者说，当时太轻信殷三了，以为真是一场普通事故。如果我们下到井下，亲自察看一下现场，就不会有后面的被动了。“再者，不要怕下雨淋坏民警而撤警，继续守护现场，矿方转移尸体的阴谋也就不能得逞。没有在当时控制矿主等责任人，也是我们的一大失误。”

　　其后几天，繁峙县对爆炸事故未做深入调查，就按殷三的谎报，向上级有关部门呈递了“2死4伤”的调查报告。

　　一周后，有省外媒体揭露了事故真相，旋即赶到的国家和省市联合事故调查组，将此定性为一起“重大的隐报瞒报恶性事故”。

　　2003年底，涉及该爆炸案的当地21名各级干部得到处理，其中追究刑事责任者8人，给予党纪政纪处分的13人。10名处级干部中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者3人，开除党籍者1人，留党察看1人，撤销党内职务者3人，严重警告者2人。

　　击倒一批“矿主”

　　义兴寨金矿是省属国有金矿。2002年3月，该矿将0号脉委托给繁峙县砂河镇人殷三开采。同年4月，殷在原有8个探矿口的基础上，又开了25个坑口，然后把这些坑口转包他人。发生爆炸事故的矿井，是其转包的坑口之一，王全全是该坑口的承包人。

　　虽然订立了攻守同盟，商定了统一的谎言，而且从容地处理了遇难矿工尸体，但随着不断涌来的遇难矿工家属和新闻记者，王全全还是慌了手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选择了逃跑。

　　随后逃跑的还有殷三等事故责任人。他们逃跑不仅带走了巨额财产，而且带走了一手指挥或参与隐藏遇难矿工尸体的地点和只有他们几人掌握的死难者人数。这无疑给事故调查增加了难度。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全全、殷三等逃跑后不久，即被警方抓获。2003年底，忻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王全全、殷三等事故责任人进行了公审，一审判处王全全有期徒刑5年，殷三有期徒刑14年。其他责任人也分别受到5年有期徒刑至死刑的判决。

　　2002年6月30日，由刘计良带队的二百多名执法人员一早赶到义兴寨金矿区，对发生爆炸的松涧沟金矿采区逐门逐户进行清理、取缔，炸毁了三十多个非法矿井，拆除了所有地面建筑，扒掉了通往矿井的道路，“杜绝了非法采矿的死灰复燃”。

　　清理、取缔活动进行了两天。两天中，至少四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矿工被遣还乡，数十名非法矿主被驱逐下山，另觅他途。

　　都是“瞒报惹的祸”？

　　义兴寨矿难发生后的一个多月里，距此二十多公里的砂河镇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数不清的记者”，每天发往各地的报道，均或明或暗地包含了“隐瞒真相，焚尸灭迹”的意思。舆论的沉重压力，最终使繁峙二十多位干部受到重处。这一戏剧性结局，被人们认为是“瞒报惹的祸”。

　　人们普遍认为，发生矿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不能正确对待矿难。剖析这起矿难的瞒报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它背后隐藏的原因。

　　矿难发生后，矿主殷三等人马上商定了“2死4伤”的对策，并立即采取措施遣散知情矿工，转移遇难者尸体，其目的是绝不能让政府知道，“怕政府停产整顿、炸毁矿洞和高额罚款。”

　　而不少遇难者家属也情愿“私了”，因为“私了”的赔款，一般比“公了”要多。

　　一些政府官员不愿把事故上报。因为重特大事故追究下来，这些官员轻则受处分，重则丢乌纱，甚至进监狱。而与矿主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则更是为之力捂力包，惟恐“拔出萝卜带出泥”。

　　但是，大多数政府官员都主张实事求是地上报，不能瞒报。

　　记者在忻州、繁峙等地采访时，不止一次地听到这样的议论，“如果不是王焕生，县里不可能知道出了事，因为殷三等人根本就没打算报。”“王焕生不报，又没人举报，县里反倒没事，县里知道此事后被矿主蒙蔽，反倒被媒体怀疑成县里参与瞒报了。繁峙县领导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刘计良告诉记者，当时县里的紧要工作是尽快安排各乡镇副职干部。当时听了殷三的汇报，县里认为处理好事故，安排好死难者后事就可以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后来随着国家和省市联合调查组的介入，县里的干部被撇到了一边，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一切都已晚了”，繁峙干部被舆论推到了有意瞒报的漩涡当中。

　　刘计良在任繁峙县委副书记前，任常务副县长。此前的二十多年，他从一个门市部营业员，一直做到门市部经理、镇党委书记、县检察院检察长、政法委书记，仕途可谓顺风顺水，一片光明。义兴寨的一声爆炸，使他的政治生涯一下子跌到了低谷，他因“负有主要领导责任”，被撤销了党内职务。刘认为，遏制瞒报，完善机制是关键。他说，随着社会开放程度的逐步加大，建立健全事故举报机制应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之一。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贪婪的矿主、再隐蔽的瞒报，都必将暴露在群众眼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