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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为护水源屡下禁令，农民暴利所诱夜半盗采，一个中央财政投资的废坑治理项目变为合法采矿的尚方宝剑 密云县不老屯镇兵马营村村南二期综合治理现场，工作人员正在采矿。受雇于项目负责人的工头李天福称，由于收购价差大，白天卖给国营铁矿的都是毛料，而品味好的铁矿石则留着晚上偷偷卖给私人选矿厂。本报记者陈杰摄 7月28日晚10点，三辆满载铁矿石的10轮大卡车缓缓驶近密云县不老屯镇一个“非法采矿运输拦截站”。 三辆满载铁矿石的10轮大卡车被身穿浅蓝色制服的执法人员拦住。 三辆先行的非法运矿车不知采用了什么手段顺利通过拦截站，正排队等候随后赶到的其他车辆一起出发。 7月28日晚上9点30分，密云县冯家峪镇后宝峪村的山坡上一辆挖掘机伸着铁爪，正冲着一面山体狂刨，铁爪撞击石头的“哐啷”声在寂静夜晚清晰刺耳。7月29日凌晨，非法运输矿石的车辆编队开往目的地。
在密云水库周边的村庄出口处，“非法采矿运输拦截站”共有三家，24小时有人值班。
本报记者 高明 北京报道
背着手，揣着一块油光发亮的黑色吸铁石，杨树江脚步一高一低地来到了一处乱石坡前。
距离石壁还有两三厘米远，他张开五指，“啪”地一声，火柴盒大小的吸铁石牢牢地吸在了褐色的石壁上。
“这是全北京品位最好的铁矿了！”
7月22日，密云县不老屯镇兵马营村村民杨树江热心地推销着家中承包田里的铁矿。
不老屯镇多数村民家中都会堆着一堆褐色铁矿石。
一位村民说，这些矿石“无一例外都是盗挖来的”。
而从兵马营村沿小路登上村南山岗，景色大变。身后本还是郁郁葱葱，眼前却陡然出现了类似陕北的黄土风貌：绿色全无，沟壑纵横，碎石遍布，尘土飞扬。
不老屯镇兵马营村向北距密云水库不到2公里。
1995年，北京市政府为保护水源，将密云水库划分了三级保护区，而眼前满目疮痍的场景正处于水库一级保护区附近。
2001年密云县更是勒令县域内193个小矿及私采矿全部关闭禁采。
盗矿月入万元
密云盛产铁矿，目前已探明铁矿储量达9亿多吨，占北京总储量的98％，在全国县级铁矿储量中居第8位。而铁矿的品位则高达40-50.品位40-50是什么概念？杨树江捡起一块褐色石头，用手比划着在中间劈开：“也就是说，这块铁矿石中，一半是石头，另一半就是铁，铁就意味着钱！”
眼前陡峭的石壁有6米高，杨树江仰着脖子，伸着食指，一再努力地指着陡坡顶端几撮杂草让记者注意看———那就是他家承包田以前的基面，以证明他没有撒谎。
自上世纪80年代起，杨树江得知地下埋有宝藏，他像密云县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将自家1亩多承包田上的土层掀去，一锹一锄地凿山开石，做起了盗挖铁矿的发财梦。
10多年过去了，杨树江家的承包田已变成了一个大矿坑，周围其他农户的庄稼地里亦如此，所谓“承包田”已荡然无存。
如今的杨树江家门前，照例放着一堆铁矿石。杨树江称，目前他雇着四个人为他人工挖矿，而他的工作则是“拿着吸铁石指挥工人往哪挖”。
“一天下来，四个工人挖这么一堆矿石轻而易举。”杨树江说，这堆矿石有8吨多重，每吨按市场价50元计算，一天下来能赚400多元，除去工人的工资开销，一个月赚1万元不在话下。
杨树江介绍说，相比机械挖掘，人工盗挖矿石则显得简单易操作：凿子、铁锤、撬杠，外加一个用来运输的小推车足以。
但让杨树江最为不满的是销路。由于人工开采产量小，很难联系到选矿厂的运输车，目前他只能将矿石堆积在家门口，等待那些开着农用卡车的矿石贩子来上门收货。
“矿石贩子将价格压得太低，每吨比选矿厂自己来收要低一二十元。”杨说，他希望将产量搞上去，实现机械化。
老李的“盗矿经”
环湖公路是密云水库二级保护区的分界线，沿路有许多神秘岔路弯弯曲曲地伸进荒凉的大山里。
这些岔路仅容一辆卡车通行，在路尽头树被砍光、山被挖开的景象会出现在眼前，一些岔路直指水库的核心区域。
7月28日晚上9点30分，环湖公路两边漆黑一片。
在冯家峪镇后宝峪村，远处的山坡上一个闪动的亮光引人瞩目。
亮光距离公路1公里多，经仔细辨认，可见一辆挖掘机正伸着铁爪，冲着一面山体狂刨，铁爪撞击石头的“哐啷”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刺耳。
7月29日上午，记者再次赶到后宝峪村，前一晚亮光出现的山体已不见挖掘机的影子，只有沿坡滚下的新鲜碎矿石。
“如果你用机械盗矿，要想躲避检查，最好的方法是白天睡觉，晚上开工。”这是非法矿主“老李”的盗矿经。
老李是不老屯镇本地人，见朋友承包的荒山储藏有铁矿，他于是也入股。
老李目前雇了一辆挖掘车负责开采矿石，一辆铲车用来装卸矿石，而运输则不用操心，河北省一些私人选矿厂会主动上门收购。
“有关系就要赶快下手，机会不等人。”老李说，他的矿每天能出10车铁矿，每车载重50吨，一天毛收入就有3万元。
刨去一笔最大的成本投入———挖掘车和铲车4000元的日租金，老李单日的净收入可达2万元，如果中途不间断，每月收入高达60万元。
在不老屯镇，为躲避检查，像老李一样动用机械的盗矿者一般都在夜晚开工。而由于施工环境复杂，照明全靠机械自带的微弱灯光，从而造成事故频频。
在不老屯村口，一位手持吸铁石的摆摊老汉介绍，该村去年就发生了一起惨案。当日，一名31岁村民在深夜盗矿现场探头查看矿坑地形，而在高处操纵挖掘机的司机却没有发现他，铁爪落下，该村民当场被砸死。
受质疑的综治工程
密云水库位于燕山山脉南部，面积188平方公里。一种说法是，北京人喝的两杯水中有一杯来自密云水库。
密云县的铁矿资源分布较为集中的不老屯镇、太师屯镇、高岭镇三乡镇均在密云水库上游5公里范围内。
来自北京市国土资源局的资料显示，由于长年乱采乱挖，密云水库的库北地区大小矿坑密布，使得保护区内的自然景观和植被遭到严重破坏；采矿废料乱堆乱放，造成保护区内水土流失、环境污染严重，使水库中悬浮物增多，水质下降。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密云县政府为了保护首都人民饮用水水源不受污染，关闭了密云水库上游的大漕铁矿和其他污染严重的企业。
此后，密云县矿管部门关闭和取缔了该县境内的60多家选矿厂和2800多处采矿点。
2001年10月，北京市国土资源管理部门向国土资源部申请立项，对密云水库上游的大漕铁矿废弃采坑进行综合治理。
2003年，中央财政投资100万元，大漕铁矿废弃采区治理工程正式启动，北京市国土资源部门将治理项目委托给密云县太师屯镇政府具体实施。
2004年一期项目完成后。今年4月，中央财政再次投资120万元，启动实施“密云水库上游铁矿区地质环境二期治理”工程。
“二期项目将集中对兵马营村500亩的矿坑进行治理。”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科长张义臣介绍说，二期项目目前由兵马营村村民段成洁具体负责实施。
但在兵马营村，这项环境治理项目却被村民形容为“拿着国家的钱堂而皇之地进行开矿的美差事”。
7月28日下午4点，兵马营村村南二期综合治理现场，两台挖掘车在烈日下举着尖尖的铁嘴，将山坡的碎矿石往下扒拉，坡下的铲车则马不停蹄地将矿石装进路边排队等候的10轮卡车里。
山坡上站着一名瘦弱的老者，每来一辆卡车，他便用笔在本子上画一下。老者自称是高岭镇放马峪铁矿厂的统计，负责现场监督记录运输车辆的数目。
在密云县国土资源局，记者见到了“二期综合治理”的施工方段成洁与该局签署的一份协议。按照协议，二期项目施工方必须将铁矿石按上级主管部门指定的地点、时间进行销售，否则将按非法开采、运输铁矿石处理。协议中所说的指定地点便是放马峪铁矿厂。
“我们上午上班，下午6点正常下班，而他们开矿却昼夜不停。”老头说，施工方是否将矿石外卖给其他厂家他并不知晓，但他们在现场很难收到品位好的矿石却是现实。
在施工现场，受雇于段成洁的工头李天福说，“放马峪铁矿是国营的，一车50吨的收购价才上千元，而密云县外的私人选矿厂收购价一车至少在3000元以上”。
按李天福的说法，白天卖给放马峪铁矿的都是毛料，而好料则留着晚上偷偷卖给私人铁矿厂。
李所说的“好料”是指品位好的铁矿石，品位差的则叫“毛料”。
“我们大矿、小矿都拉。”
一名在坡下等候装车的卡车司机也证实了这个说法。这名司机解释，大矿就是放马峪铁矿，而小矿则指那些私人选矿厂。
兵马营村的村民谈起综合治理颇为不满，“段成洁以前就是村里最大的非法盗矿者，现在摇身一变却成了合法者，还拿着国家的钱开矿，甚至连炸药都用上了，每天炮声隆隆搞得村里不得安宁。”一位村民说。
“这是在治理，还是在破坏？”另一名村民说，每天从施工现场拉出的矿石少则二十车，多则六七十车，原先的矿坑越挖越深，山越炸越陡，而4个月过去了，治理却还不见一点动静。
“资金缺口太大了”
“施工中，开挖表层矿石是允许的。”8月29日，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科长张义臣告诉记者，二期综合治理工程中央财政拨款120万，而实际资金则需要500万元以上。除密云县自筹一部分资金外，剩余的资金缺口则主要靠治理中挖出的矿石销售进行补贴。
“挖矿只是一个步骤，最终还是要实现综合治理。”张义臣进一步介绍，二期工程为期一年半，工程要求施工方除完成填坑、护坡、铺设输水管道外，最后还要在整理复垦的土地上栽种经济林，届时将由国土资源部来验收。
对于村民举报和质疑施工方将铁矿石私卖问题，张义臣表示将会进行严查。
“我只收到过20万元的项目拨款。”9月4日，段成洁在电话中表示，此前，北京市101地质队对二期项目进行了预算，至少需要资金500万元。
“资金缺口太大了，按现在的干法，拨下的20万元还不够机器烧油的钱。”
段成洁说，二期项目要求对兵马营500亩矿区进行综合治理，范围广，项目设计要求高。而治理中挖出的矿石卖给放马峪铁矿厂的价格太低，50吨一车的矿石才只有几百元，通过卖矿石难以弥补中间的资金缺口。
段成洁说，如果想按期完成二期治理项目，只有通过与密云县相关政府部门协商，将矿石的收购价格提上去。
段成洁同时否认了曾把矿石外卖给其他私人选矿厂进行非法营利，“没有这事，现在执法监察队抓到一车盗运矿石的车，至少要罚款3万元，很严。”
“最重要的是，我和张科长他们是有协约的，其中规定如果我私自卖矿石或不能如期完成项目，那就属于毁约，我交给密云县国土资源局的押金将会被全部没收。”段成洁说。
此前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科长张义臣告知记者，按协约段成洁应给局里交纳20万元的工程项目抵押金，但段并没有交这个钱，最后不得不从中央财政拨下的120万元中扣下了20万元押金。
非法采矿车过关
一根长木杆横挡马路，上面刷着黑白相间的警示图案。紧挨路障旁，立着一块醒目的铁牌子，蓝底白字写着“非法采矿运输拦截站”。
在密云水库周边的村庄出口处，这样的拦截站共有三家，24小时有人值班。
但既然关卡林立，盗运矿石的车辆何以自由出入？
7月28日晚10点，三辆满载铁矿石的10轮大卡车缓缓驶近拦截站，卡车前有一辆黑色帕萨特引路。
此时的拦截站旁停着一辆切若基，该车是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大队的执法巡逻车。拦截站的小屋前，站着4名身穿浅蓝色制服的执法人员。
帕萨特被路障拦住，从车里下来了三名男子，上前和执法人员进行交涉。5分钟后，三辆大卡车在一名男子的指挥下，掉头远去。
但黑色帕萨特并没有离去。10分钟后，一辆灰色帕萨特又急速驶来，从车上下来几名身穿黑衣的光头男子，气势汹汹地将执法人员围了起来。
由于相距10米远，记者无法听到对方的谈话。但修车铺的两名工人却小声聊着，“看！打手来了”。
两分钟后，四名执法人员突然登上执法车，跟随灰色帕萨特离去。
10点30分，已驱车过关的记者再次掉转车头，想接近拦截站观察情况时，发现距离拦截站不到2公里的马路边停着三辆大卡车。查看车牌号，发现这三辆卡车正是半小时前被执法人员拦截的运输矿石的车辆。而如今，这三辆车却顺利过关。
半个小时后，又有三辆载满铁矿石的卡车通过拦截站，紧跟着停在了原先三辆卡车的后面，车上的司机下车躺在路边，打起盹来，像在等待着什么。
已临近深夜，不老屯通往101国道的乡村小道寂静异常，此时灰色帕萨特再次出现，随同的还有一辆黑色捷达，两辆车在村道上来回穿梭逡巡。
零点时分，公路上响起了卡车轰鸣的马达声，后续车队陆续赶到，停在路边的运矿车队出发了。
记者暗中观察发现，领头的是灰色帕萨特，中间是近10辆运矿卡车，断后的是黑色帕萨特和刚才出现的黑捷达。
事后，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科长张义臣向记者解释，当时执法人员离开拦截站可能是接到了新的举报，去别处执行新任务去了，以至于非法运矿车得以通行。
执法之困
“2003年3月，国内钢铁价格大幅度上涨，铁精粉价格一路走高，由每吨250元上涨到1150元。”密云县国土资源局执法监察科科长张义臣用“高额暴利驱使”来解释盗矿风潮死灰复燃的原因。
在密云县国土资源局的一份简报中，该局将盗矿现象描述为“出现反弹，而且有扩张蔓延的趋势。”
“去年我们执法人员只有12人，今年算上各乡镇事业在聘人员总共增加到了120人，人手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执法依旧困难重重。”张义臣说。
按照《北京市矿产资源管理条例》规定，未取得《采矿许可证》擅自开采的，责令停止开采，没收违法开采的矿产品和违法所得，并处以10万元以下罚款；对拒不停止开采，造成矿产资源破坏的，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43条规定，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造成矿产资源严重破坏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由于法规条条框框太多，真正执行起来可操作性很弱。”张义臣说，执法监察队开出的罚单，违法分子往往是拒不执行。
而只有等3个月后，才能将其诉之法院，此后的过程更加繁琐。
张义臣向记者举了一起案例。2003年11月，密云执法监察队查获了一起严重盗采铁矿石的事件。此后，密云县检察院对三名犯罪嫌疑人进行了公诉。
按照相关法规，国土资源局在举证中需要找上一级有资质的部门对盗挖事实进行勘探和评估。
“这个过程不但耗时，而且仅鉴定费用就花去了20万元。”张义臣说，直到2004年7月，法院才对三名犯罪嫌疑人下达了刑事判决书，但整个过程无论是人力和财力方面对国土资源局来说都难以承受，这对打击违法分子设置了门槛。
1993年，密云县将境内的所有私人选矿厂封闭，以期从源头上杜绝盗采、贩运铁矿石。但盗矿者仍可将矿石贩卖给相邻的顺义、平谷及河北省的三河县、兴隆县和滦平县的私人选矿厂。
张义臣说，仅滦平县就有私人选矿厂30多家，其中距离密云最近的一家还不到20公里，而目前密云盗采的铁矿石买家几乎全部来自县外的选矿厂。
为此，今年密云县执法监察队联合公安在密云县的4条出境道路上又设置了4处拦截站，但在横贯密云县的101国道上，密云县却没有设置检查站的权限，执法监察队只能机动执法。
“事实上，在路上进行机动执法，如果没有公安、交警联合，我们就属违规执法。”张义臣说，巡逻中看到违法行为他们不能坐视不管，但目前法规的滞后让执法陷入了尴尬局面。
“现在外界对我们的传言很多，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来的。”张义臣说，从事执法监察队的执法工作很难，他们最需要的是支持和理解。
张义臣向记者提供了一份内部数据：从去年7月至今，在联合执法中，密云县执法监察队共有4名执法人员遭非法盗运人员的殴打，4辆执法车在公路拦截时遭非法运输矿石车辆的恶意撞击。
今年4月，在冯家峪拦截站，一名执法人员在执行公务时，非法盗运矿石车辆竟然加大油门，恶意强行闯关，将站在路障前的执法人员当场撞死。
“说来你不信，在执法监察队办公楼门外，随时都停着非法矿主的车。只要我们执法车外出巡逻，他们的车就会跟在后面进行监视，走到哪消息就会传到哪。”
张义臣说，执法人员接恐吓电话、被跟踪威胁则更是家常便饭。
临走时，张义臣给记者讲了一段小故事：执法人员将非法盗运车辆拦截时，司机往往还理直气壮地反问，“不是给你们都打好招呼了吗，怎么还拦？”
张义臣说，出现这样的情况，大都是非法矿主因怕运输车辆不敢来密云收购矿石，而向司机编造谎话。
本版摄影/本报记者 陈杰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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