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铜梁中学 何唯

　　行道树从车窗处快速闪过，高速公路上扬起一层尘土，太阳升得很高，我们一家正坐在成都至重庆的汽车上。成都到重庆，短短的距离，对于我家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落差。

　　爸爸是名军人，在成都军区服役，当一名出纳。爸爸工作勤恳出色，很受上级赏识。我们一家人生活充裕，过得很开心。但天有不测风云，爸爸因一次工作上的极小失误，酿成大错：部队的一笔现金被人私吞。虽然后经查明私吞现款另有其人，但爸爸作为负责人必须引咎退伍，转业。于是，我们全家随之回到了老家铜梁县的一个叫永加的地方。

　　永加位于铜梁与永川交界地带，偏远贫穷。爸爸转业到粮站当保管员，一个月只有二百多元工资。

　　妈妈到处找工作，但没有门路，只好在粮站内做零工：烧锅炉，扫大院，清理办公室的垃圾。烧水用的是站里打米剩下的糠壳，要妈妈自己到车间用麻袋装了拖回来。打米车间里尘土飞扬，机器轰轰作响。妈妈必须穿着厚厚的衣服，戴上帽子，才敢进去，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灰尘迷住眼。糠壳全部堆在一起，妈妈得用大铁铲一铲一铲把它们装进麻袋。糠壳密度小，但是碎屑间隙小，铲得越深，它就把铲子“咬”得越紧，若是用力过大，很可能一个踉跄，全洒了。因此，手要握得紧，力要下得准，脚还得踩得稳。好不容易装好了一袋，妈妈还要拽着袋子，走400米的路，将它拖到开水房。刚开始做这活儿时，妈妈根本奈何不了整袋一百五六十斤的糠壳，只能把绳子紧勒在手上，弓着腰使出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挪，不长的一段中路，却要走上半小时。地上，总是留下一道长长的擦痕。因为地势高，有时水管抽不上水来，也得自己要几里外的井里去挑。一次我放学回家，跌了一跤，妈妈心疼地为我洗手。我却惊奇的发现，她的手没有以前那般光滑与柔软，仿佛我握着的是一双粗布手套：深深的褐色纹路，失去光泽的皮肤，还有断了一截的指甲……

　　夏天到了收粮食季节，妈妈就到镇上批发冰棒、汽水来卖给交粮的农民。三十几度高温，明晃晃的太阳，我和妈妈提着冷饮守在坝子里。太阳晒得我脸生疼，汗水不住地往下滴，衣服也早已湿透。“妈妈，你把草帽戴上，这样凉快些，我给你扇风。”我找来一块硬纸板很笨拙地给妈妈扇风。“冰棒批发价一角五一根，卖三角钱；汽水一瓶五角，卖七角……”我心里默念着，手里一边数着人家递过来的钱，一边把冷饮送到别人手上。整个坝子里都是人，这边叫着，那边也嚷着要。才八九岁的我忙得团团转。汽水瓶上布了一层清凉的雾气，瓶里还冒着气泡。我真想喝上几口。想着那种透凉爽心的感觉，我不禁吞了吞口水，也算望汽水止喝吧。“妈妈，给你钱。”“嗯，今天你真能干，帮妈妈卖了这么多冰棒和汽水。渴了吧，吃一根冰棒！”“不要，我不渴，我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才不会渴呢！”妈妈看着我花猫似的小脸，笑了，我也哈哈哈地笑得很开心。

　　爸妈在粮站里开垦了几块荒地，学着自己种菜，这样能省下大半的菜钱。天旱的时候，我总要自告奋勇地去挑水。井太深，我个子太小只能跪在井边提水，膝盖弄得脏兮兮的，手也擦破了皮。好不容易提满了水，当我把担子放在肩上时，才发现它有多重。我差点没站稳，摇摇晃晃好几下才迈出第一步。自己仿佛挑了一担石头，而且越来越重，脚像灌了铅一样，提不起来。不行，妈妈还在家等我呢，她会着急的，我得快点回去。于是在路边休息一下，深呼吸一口，又重新挑起担子向家里走出。汗水从额头滴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咸的，衣服粘在背上，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可我根本抽不出手来擦汗。肩上的绳子好像要勒进肉里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水已洒了一半，裤子上、鞋子上都是水。一看肩膀，赫然印着两道又红又深的勒痕……慢慢地，我就锻炼了出来，到十一、二岁时，已经能够一滴不洒地将满满两桶水挑回家了。

　　过年了，我们没有回老家。永加到铜梁来回要十六块车费，三个人就要花五十块，这足够我们家好几天的生活费了。晚上，遥望见镇上灯火通明，邻近的村落里也能听见大人小孩的欢呼声，而我们住的粮站大院，只有屋后一片竹林和坟地作伴。远处，天空中是五彩的焰火，我不禁回想起几年前在城里的小伙伴堆雪人、到叔叔阿姨家串门，在军区里开展庆典时的快乐情景。一样的人，却已是不同的心境。斑阑的焰火里，是别人无数的美好愿望与祝福，映衬的是我和家人的无奈。

　　我上初中后，妈妈离家出去打工。爸爸工作太忙，我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要起床做早饭。所谓早饭，也无非就是头晚的剩饭菜，这样每月可为家里省下几十块钱。同学们上完早自习后都到学校食堂和校外餐馆吃早饭。唉，花卷馒头、米线小面，再香，也与我“无缘”啊，有时睡迷糊了，很早就爬起床，到学校时同学们都还在寝室里睡觉。进不了教室，我就只好蹲在操场边，就着昏黄的路灯光预习课文、默写单词。

　　记得有一次，粮站停电了，我和爸爸没法煮晚饭，心里很着急。到街上吃？不行，太贵了。最终，我想出一个办法：用大石块垒一个灶，模仿农户的柴灶，用枯竹叶生火煮面疙瘩。借着暗淡的烛光，我捡来十来块石头垒起了灶，并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吹旺火苗。经过一番努力，我做成了一锅咸菜面疙瘩汤：鸡蛋大小的面团和着咸菜块，吃起来还是蛮有滋味。

　　初二时，妈妈费了很大劲，想办法把我转到东城中学上学。我们在城郊租了房子，把家安在了县城。每到星期六下午，为了省下一元钱车费，我都是步行四公里回家。

　　那时我一心向往铜梁中学，这所家乡引以为荣的重点中学。于是怀着这样的梦想，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学习中。可就在我全力备考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晚自习，班主任神色凝重地告诉我，我爸爸得了急病，已经住院了。我立即赶到了医院。妈妈把我拉到走廊上，满脸焦急地说：“你爸得了急性脑炎，现在已经引发了精神分裂症，你一定要听话，要争气，好好读书……”说着，已泪流满。原来，爸爸外出收粮时淋了大雨，加上工作环节出了问题，焦虑过度就……今天上午还在医院到处摔东西，骂人，甚至四处乱跑。这不是得了疯病吗？不是等于精神病人吗？我……我的爸爸怎么会……从成都回来，爸爸对部队的那件事情一直难以释怀。爸爸一人顶四人的工作量，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辛辛苦苦干了九年，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太多事堵在心中，加上这几年苦苦支撑，眼下让人心烦的纷繁事务，他心中的不甘与怨忿终于爆发了！

　　我走进病房，坐在爸爸身边。他瘦了好多，眼窝深陷。他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眼神中透着惊惧和恐慌，还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耳光。我轻轻叫了声“爸爸”，他一愣，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突然他把我搂到怀里，脸紧贴着我，念叨着：“唯唯读书回来了，回来了……”这是我心目中英雄似的爸爸，却被病魔折磨得失去心智，只是他依然清楚地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阵阵地刺痛，泪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没过两天，因为病情加重，爸爸转院到了重庆，共住了三次院，耗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家里人全部都去了重庆照顾他。我只有自己准备着中考。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家里没人，我索性留有学校复习。寝室里只我一人，天气很闷，蝉叫得我心烦意乱。我呆坐在床上，问自已怎么办。我要一个人踏上这硝烟弥漫的战场，去面对前方强势的敌人？这战争不是要带给我危险，而是要给我考验，这是需要我拿出全部勇气去完成的任务。而我相信，远方的家人心中，定怀着深深的寄托与祝愿，我并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刘墉说过，最困苦的时候，没有时间去流泪；最危急的情况，没有时间去迟疑。面对任何突发状况，都必须立刻武装、出击，不允许有逃避与停顿。没有家人的照料与叮咛。我还有自己内心的梦想；没有安逸、舒适的高考环境，我还有自己的一份勇气。背水一战，流汗却从不曾有泪。每天早上，天刚刚亮，我就准时起床。同学们还在睡梦中，为了不吵醒她们，我小心翼翼地洗漱，生怕弄出一点声响。等我买了馒头边吃边走到教室时，寝室往往才想起起床的铃声。课间上厕所都改成小跑，心里惦记着刚才那道未解完的数学题。一有空，我就拿着辅导资料，问老师解题的思路与技巧。每天，我规定自己要做两套习题，熟能生巧，这样才能取得良好的复习效果。晚上的时光，总是伴着烛光度过的。我把蜡烛固定在床头，用一个纸盒子当桌子，蜷着腿在床上看书做题。习题册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到处是红、蓝圆珠笔勾划的记号。寝室里烛光莹莹，闪动着希望的光芒，在我看来，这并不只是陪伴我学习的动力，更是心中不灭的梦。十二点，一点……我有些支持不住，头靠在纸盒上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手指传来的剧痛。睁眼一看，是蜡烛倒下来烧到了手。怎么还有一股焦糊的味道？糟了，头发被烧了一缕，书也燃了几页。我慌忙用茶杯装了水泼在火苗上，一阵扑打之后，火熄了。床上湿湿的，书和本子黑乎乎的，散落得到处都是，而我，睡眼惺忪，头发凌乱，甚是狼狈。我抱着被烧的书本哭了……后来，我用胶水和白纸把烧掉的地方补上了，还找同学借来书填上了内容。书完整了，可是仍留着黑色的被烧过的痕迹。不光是小小的火灾，我还曾掉到床上。有时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戴着昨夜忘了取下的眼镜就这样睡了一夜。苦心人，天不负，最终我得偿所愿，考进了铜梁中学的实验班。

　　爸爸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虽然还是心悸、失眠、耳鸣，但精神分裂症基本得到控制。他已不能工作，在家休养，本来少得可怜的工资如今只剩下几十块的基本补助。而他每月一百多元的药费、我高昂的学费，家里必要的日常开支……这些实在无法维持。三年以来，我不仅得到了每学期的学费减免400元，还免交了高二、高三全年的补课费，其间，还有学校老师、县内单位的领导对我进行了资助。教我英语的谢主任十分关心我的学习与生活，常找我谈心，为我解决所遇到的困难。他经常叫我多买书籍、保证身体健康，有充沛的精力学习，每月从工资里拿出一百元帮助我。他慈父般的眼神、亲切的话语，总让我感动不已。大家的关爱让我有信心继续我的学业，让我多了一些对抗困难的勇气。

　　每到放假，学校的停车场就停满了小车。同学们接听着手机，背着装有各种时尚物价的背包，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衫，走向自己家的车时，我总是抱着一摞书，匆匆走下凤山，穿过繁华的街巷，回到自己清贫简陋的家。家里有一台买了十五年的电视机和一部和我一样大的老收录机，这是我娱乐的最佳方式。为了省下每月十五元的坐机费，我家至今也没安装电话。坐简陋的木凳，吃着咸菜稀粥，睡硬硬的床铺，但这依然是我的家，贫穷却温暖的家，这是我们全家人的爱。

　　在学校，大家总爱议论谁又买了双一千多块的球鞋，谁又去哪儿几日游，谁的爸爸是××长、××经理，“坐骑”××名车。我听在耳里，只是微笑着，不插一句话。空闲时，我总是和妈妈到市场上淘便宜的换季衣服，五块、十块一件。衣料粗糙，但穿起来也简洁大方。我们总是挑大一点的衣服，因为我和妈妈可以换着穿，就可以少买一件。两三块一双的袜子，我也舍不得买，穿在脚上的，全是破了洞的，几个脚趾露在外面。

　　“我妈又给和买了一箱牛奶，好难吃啊，从小到大天天吃，早腻了，她却硬要我两星期吃完，不然就和我‘翻脸’，扣我五百零花钱！唉，命真苦……”小A苦着一张脸抱怨着，她应该珍惜这样的幸福，她那些恼人的负担对我来说都是奢望。下了课，大家都涌向小卖部买零食，我却总是在座位上做着习题。

　　前年夏天，妈妈找了一份在工厂加工原料的工作。这其实是男人干的体力活，要拖几百斤的重物，还得用铲子搅和、拌匀原料。可妈妈硬是挺了过来。她总是上挣钱多一些的夜班，从下午3：00干到晚上12：00，经常一点钟才骑着单车回来。有天我下晚自习回来，洗漱好了，睡着等她下班，可那晚似乎特别长，我迷迷糊糊睡了好久都没听到妈妈单车铃声响起。坐起来拧开灯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这下可急坏了我，妈妈怎么还没回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拿上手电筒，关上门，沿路去接妈妈。化工厂离我家很远，有好几公里路。还好街上有路灯。我一路睁大眼，仔细辨认着偶尔经过的车辆和行人，生怕错过了。咦，前面有个人影慢慢移动着……那不是妈妈么？我轻声叫着，跑了过去：“妈妈，你上哪去了？”她一脸汗水与污垢，眼神中写满疲惫。她一看是我，赶紧拉住我：“走，快回家去，你怎么跑到街上来了？大半夜的，多不安全呀，你一个人！”“妈，你不也是一个人吗？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多着急呀。”我急得都快哭了。

　　“别哭别哭，妈今晚上临时加班，多加工了两吨料，又多挣了十二块钱……”妈妈摸着我的头说。这么晚了，她还在为家里挣钱，而她很多时候一个馒头就解决一顿午饭。借着路灯光，我看清妈妈的模样，她与十年前在成都时判若两人。曾经轻盈美丽、牵着我逛公园的妈妈，曾经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妈妈，如今憔悴瘦弱，满脸沧桑，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她用青春、美丽去换全家的幸福，为我们付出得太多太多。“妈，你看你，本来身上还有病，干这么久，环境又潮又热，老风湿一定又犯了吧。你别这么累，我快考大学了，就快能给家里挣钱了，你这样……我真难受……”想起昨天晚上她满背贴着膏药，膝盖上涂了药水，咬着牙忍受疼痛，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我也得把这两年挣过去呀，我年龄大了，没文化，找不到工作，这活挺好的。你爸爸这个月领了九十九块补助，我不加把劲，怎么供你读书呀……这是今天下午炊事房张奶奶给我的樱桃，洗好的，你快吃吧。”妈妈拿出一个塑料袋子，用还带着碳酸锶味道的手打开了它。几十颗樱桃在路灯下亮锃锃的，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只是推起自行车，挽着妈妈一起回家。长街上，只有我和妈妈寂寞的背影，寂静的夜，谁曾听见我心里无数次的祈祷？

　　白天，妈妈还要出去做钟点工，为别人打扫房间。放暑假的日子里，我都和她一起去。地板要跪着拿抹布一点一点的擦，屋里每个角落要不留一粒灰尘，大小器具要仔细擦拭，清洗干净，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一天下来，我们可以做四、五家的清洁。雇主夸我懂事，可他们不知道，和妈妈吃的苦比起来，我这算什么？

　　我从未忘记自己的梦想，从未想过要放弃。家庭的窘困，没有给我造成障碍。我相信，只要全力以赴，拼搏进取，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贫穷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教我学会坚强，学会自立，这是我人生旅途中重要的一站。人生的路上，谁没遇到过坎坷？生命的长河中，难免会有风浪。如果被困难吓倒，那前进的脚步就会退缩，也就无力再去书写壮丽的人生篇章。向困难低头，是对生命的亵渎。

　　高考如期而至。有人说，这是一场猛烈的大火，我们身在其中，或被烧成焦木，或被炼成真金，弱者更弱，强者更强。那么，我要做真正的强者。这场火，会烧毁弱者疲惫的身心，但会锻造强者不屈的脊梁。从大火中突围冲出的，都是赢得最漂亮的战士，是最后的英雄！

　　我在高考中取得了623分的好成绩，列全县文科应届考生第一名。欣喜之余，我想得更多的是大家对我的鼓励与支持。今天，我终于可以以此回报所有的关怀。

　　苦难是一所最好的大学，起过苦难，眼前一片光明。我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要慢慢成长，去开创属于自己的新天地。为纪念那漫长的磨难，为蜕去那苦涩的回忆，更为明天新升的太阳与希望而努力，我要将奋斗进行到底，迎接未来别样的风景。为了明天，我不能虚度光阴，惟有奋力进取，才能最终感受到终点之美，领略到极峰胜景，成就自己的辉煌理想，到达迷人的成功彼岸。

　　重庆市铜梁中学高2005级（1）班 何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