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梅新育
迁延日久的中美纺织品争端终于在美国总统布什访华前夕“收官”了，中美双方于11月8日就纺织品问题达成协议。
尽管协议详细条款尚待披露，但根据已经公布的内容来看，我方在几个基本原则问题上维持住了立场，不失为一个条件还算合理的结果。
协议能够达成，既是我方谈判团队艰苦奋战的成果，更是中国整体外交战略的成果，是这套外交战略让美国充分意识到了中国的重要性，不能以国内小小纺织品部门的小利而牺牲中美关系的大局；也表明美国对华经济对话新路线开始逐步落实，这条新路线的基本思路就是放弃过度依赖保护主义和汇率工具施加压力，而是通过诱导中国扩大内需、尤其是消费来降低中国的高额国民储蓄，进而减轻中美两国之间的经常项目收支失衡。
评价：一份“基本成功”的协议
中美双方在谈判中的主要分歧集中在以下4个方面，即协议覆盖面、基数、增长率和时间跨度，其中前3个方面对我国尤其重要。从协议对这4个问题的规定来看，我们总体上是通过在时间跨度问题上的弹性赢得了对我们更加重要的前3个问题。
首先，在协议覆盖面方面。众所周知，自2005年1月1日起，世界纺织品贸易进入“后配额时代”，各国承担了取消纺织品贸易配额的义务；即使在此之前，相当一部分纺织品的配额也已经取消。在6月份达成的中欧纺织品备忘录中，中欧双方依据《中国加入工作组报告书》242条款对部分中国出口纺织品重新实施配额管理，但覆盖面也仅局限于10类产品。然而，据有关报道，在此前的谈判中，美方竟然有意见要求中美纺织品协议覆盖所有类别的纺织品，完全违背世贸组织《纺织品与服装协定》。
最后协议规定，在协议期内对中国向美国出口的棉制裤子等21个类别产品实施数量管理，包括11个类别服装产品和10个类别纺织产品，其中16个类别为2005年一体化产品，5个类别为2002年以前一体化产品。这样一个结果总体而言应该是更接近中方的立场。
当然，令人不满的是实施数量管理的品种中还包括5个2002年以前一体化的产品类别，这意味着我国出口这5类产品的企业又要遭受配额体制复辟的“二茬罪”。但鉴于242条款并没有规定实施特保措施的对象局限于2005年以后一体化品种，我们也实在不能指责美方此举违反了世贸组织规则。
其次，在受限中国纺织品基数方面。美方要求以去年我国对其出口量为基数，而我方要求遵循242条款（ｃ）款规定确定基数：“在收到磋商请求后，中国同意将对这些磋商所涉及的提出磋商请求成员的一个或多个类别的纺织品或纺织制成品的装运货物，控制在不超过提出磋商请求的当月前的最近14个月中前12个月进入该成员数量的7．5％（羊毛产品类别为6％）的水平。”其要害在于2004年纺织品贸易配额尚未完全取消，当年中国对美纺织品出口量低于正常环境中的出口量，以2004年出口量为基数对我方不公平，应当包括今年一段时间的出口量。
在最终达成的协议中，协议产品2006年基数基本上是2005年有关产品美国从中国的实际进口量，2007年和2008年基数均为上一年度全年协议量。
在今年的这场中美争端中，美国政府于4月28日宣布同意考虑提高中国产服装和纺织品进口关税税率的新请求，5月份开始单方面对我国7类纺织服装产品实施特保措施，亦即前4个月我国对美纺织品出口基本上处于完全自由贸易状态下，出口增长速度极高，将这段时期的实际出口数量纳入基数，这样一个结果显然更接近我方的原则立场。须知按照中国海关统计，2004年我国对美出口纺织原料及纺织制品91亿美元，2005年1～9月为124亿美元，相当于去年全年的136％，实际上1～7月对美出口就超过了去年全年。
第三，在增长率方面。242条款规定的是中方同意的受限品种增长率为7．5％，美方在谈判初期的要求是把我国所有纺织品对美出口增长率均限制为7．5％，我方则要求增长率远远高于7．5％。最终达成的协议规定，协议产品2006年增长率为10％～15％，2007年增长率为12．5％～16％，2008年增长率在15％～17％，这个结果显然也更符合我方利益。
第四，在时间跨度问题上，美方要求至2008年末结束，我方起初的要求是如同中欧纺织品协议那样至2007年末结束。最终协议规定，协议将于2006年1月1日正式生效，于2008年12月31日终止，中国在这一点上向美方作了妥协。不过谈判本来就是妥协的艺术，由于赢得了前3项问题上符合我方利益的结果，这项妥协并不损害我们的根本利益。
此外，协议规定，对协议外产品，美方将克制使用242条款，这意味着我国对美纺织品出口在未来3年基本上可以避免242条款的威胁；美国对协议签署日之前因242段设限个案造成的卡关货物立即放行，不计入协议量，这项规定如同中欧解决纺织品压港危机的协议一样也是对中国有利的。
启示：在摩擦中增长智慧
发生在中美纺织品贸易争端，是20多年来发生在中国社会反响最大的贸易争端，随着谈判的尘埃落定，其启示也是多方面且长久的。
对于企业而言，最大的启示之一恐怕就是在贸易争端中需要耐心，急躁只会让对方趁机勒索讹诈我们。中美此次纺织品争端历经7轮方才修成正果，在以前的各轮谈判，我们都希望能够达成合理的协议，但不必把每次磋商看作中美避免纺织品贸易战的最后一次机会。因为按照世贸组织有关规则，应该磋商不成之后实施限制，但美国还没有开始磋商就已经设限了，我们反正已经不会失去更多了，那么何必急急忙忙要达成不合适的协议，反而赋予对方的非法行为以合法性呢！
但通观此次争端全程，不能不遗憾地发现，虽然政府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和坚持原则的坚定性，但某些企业表现得实在过于急躁。在不久前的广交会上，由于到会美国客商和签约金额出现一定幅度下降，就有企业主张“与其达不成协议，不如签一份不好的协议”，以至于商务部长助理傅自应不得不紧急飞往广州与企业座谈，进行安抚。殊不知此时中美纺织品谈判正处在关键时刻，假如当时抱着这样的态度而放手，那就不会有今天这份比较合理的协议了。而一些企业表现之所以如此急躁，可能也与企业内部业绩考核制度不尽合理、没有充分考虑到贸易争端风险有关。如果是这样，那就需要企业在制定内部业绩考核制度时充分考虑贸易争端风险。
第二大启示在于如何避免非理性集体行为，从而降低贸易争端风险。今年美欧对华纺织品特保争端爆发后，相当一部分舆论将这场贸易争端如此激烈归咎于纺织服装行业过度投资造成生产能力过剩，触发贸易争端，并指责政府事先没有未雨绸缪，有效遏制这个行业的过度投资。2004年1～7月我国纺织行业基本建设投资增幅竟然高达132．7％，是2003年同期增速的1．5倍；纺织服装出口企业一年之间增长27．8％，达3．84万家。投资过热不仅通过导致出口价格下滑而加快触发了贸易争端，而且加重了贸易争端对我国企业的打击。而这种投资过热属于企业的非理性集体行为，企业需要在日后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与此同时，纺织业投资过热也暴露出了我国宏观调控体系的漏洞，即近年来历次宏观调控中经常出现的这类情况：宏观调控限制住了内资，却方便了外资；限制住了国企，却为民营企业创造了空间。就纺织品问题而言，中央政府在此前数年何尝没有尽力防止出现问题，无论是外经贸主管部门为保证世贸组织主要成员方如期宣布全面取消纺织品贸易配额而付出的努力，还是宏观调控部门对国家控制范围内的国有与定点棉纺企业增加纱锭“控制总量、限制发展”，都体现了这一点。
然而，某些境外融资或外资项目却可以不受调控措施影响。就笔者所见的香港证券交易所统计，仅魏桥纺织股份有限公司一家企业就在2003年通过赴港上市筹资合计24．4亿港元。魏桥公司境外上市所筹资金未必全部用于扩大敏感产品的生产，我也并不认为今年纺织品争端激化系该公司所致，但足以显示出我国境外上市和宏观调控政策之间尚需改善协调。
尽管别国保护主义者手中的纺织品特保工具在2008年之后将彻底失效，但反倾销、反补贴、保障措施、技术性贸易壁垒、知识产权争端、反垄断法等多种保护主义工具仍将继续兴风作浪。从这次争端中得到的启示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应对其他国家、其他种类的贸易壁垒。□（作者单位：商务部研究院）
资料：
中美纺织品乙酉之役
4月4日：美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ＣＩＴＡ宣布根据一季度初步进口统计数据对我国2005年1月1日刚刚解除配额限制的三种纺织品棉制裤子、棉制针织衬衫和棉制及化纤内衣自主启动特别限制措施调查。
5月13日：美国商务部宣布，美国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作出了对来自中国的棉制针织衬衫、棉制裤子、棉及化纤制内衣采取纺织品特别限制措施的决定。
5月18日：美国商务部宣布，美国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以“市场扰乱威胁”为由，作出了对来自中国的化纤制针织衬衫、化纤制裤子、棉及化纤制梭织男衬衫和精梳棉纱采取纺织品特别限制措施的决定。
5月23日：美国商务部下属的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宣布，再次对4类中国纺织品实行进口配额限制。
6月17日：中美双方以视讯会议的方式就纺织品问题举行了第一轮正式磋商，但并没有取得进展。
7月8日：中美双方技术级官员在北京举行了第二轮磋商。双方就美国对华设限的7种纺织品的设限依据和水平、增长率和管理合作等问题进行了充分讨论，但未签署任何实质性协议。
8月1日：美国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又受理了美有关纺织行业组织对中国输美裙子、睡衣、泳衣、女式梭织衬衫、袜子5种纺织品的设限申请。
8月16日：中美双方在美国旧金山举行了第三轮磋商，虽然取得了一些积极进展，但是双方在原则性问题上仍存在一些分歧，未能达成协议。
8月30日：中美在北京展开持续两天半的第四轮纺织品磋商，磋商级别较前三轮有所提高。双方代表团团长分别为中国商务部副部长高虎城和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纺织品问题特别谈判代表大卫·斯布纳。但由于在设限纺织品的范围、计算的基数和配额增长率等原则问题上仍存在分歧，谈判未能达成一致。
9月1日：美国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宣布对中国出口美国的胸衣和其他合成纤维织物两种纺织品作出设限决定，并同时决定，将对4类中国纺织品进口设限决定的审查期限推迟到10月1日。
9月26日：中美在美国华盛顿举行第五轮磋商，艰苦的谈判一直延续至当地时间28日深夜结束。据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的声明称，磋商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存在分歧。
9月30日，美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宣布，再次推迟对针织布等4种中国输美纺织品作出是否设限的决定至11月30日，中方对此表示欢迎。
10月5日，美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宣布同意考虑业界提出的对中国输美棉制衬衫等9种正在受限纺织品的“重复设限”申请和其他4种纺织品的新设限申请。中方对此坚决反对，希望美方从中美经贸关系的大局出发，慎重、妥善处理纺织品贸易问题。
10月13日：中美第六轮纺织品磋商在北京结束，双方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原定两天的闭门磋商实际上只进行了一天半。美方代表大卫·斯布纳在一份书面声明中说：“我们没有达成能够满足我们国内制造商和零售商需要的协议。”
11月8日，中国商务部部长薄熙来和美国贸易代表波特曼在伦敦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与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关于纺织品和服装贸易的谅解备忘录》。至此，中美双方经过7轮磋商最终就纺织品问题达成协议。（袁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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