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今年43岁，1990年到杭州，迄今16年了。她的孩子在这片土地出生，成长；她最美好的青春时光都留在了这座城市，可是，她依然是一个外乡人。她始终觉得自己是飘摇在汪洋里的一条船，找不到停泊的岸。

　　在杭州打工的这些年，上官云一直写日记，她记录了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点点滴滴，其中有生活的艰难、有对儿子的期待、有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在她的日记里，始终流露着做人的尊严以及从未泯灭过的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到上官云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上官云刚从庆丰新村做完钟点工，骑车回到丝绸市场附近的家，这一路，她骑了40分钟。坐下时，她的腰椎一直疼，她吃了粒“治伤胶囊”，这是她做钟点工的那户人家给的。她从未去医院看病过，对于她来说，每一分钱她都想掰成两半用。自从她和丈夫双双被做临时工的单位辞退后，她每个月只有约800元的收入，这些钱一家三口怎么用，她都要精打细算。

　　上官云住的房子在一楼，屋里点着节能灯。冬日里，阴冷的灯光使房子更加没有暖意。房间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衣柜是邻居装修房子换下来的旧家具。饭桌上有两碗菜，一碗腌菜，也是别人给的。小屋里唯一的亮色就是挂在墙上的上官云穿着白色婚纱的照片，照片上，她沉静、端庄、美丽。

　　城市里的家在哪里

　　那些婚纱照是上官云40岁时拍的，这是她第一次穿婚纱，照片一共有五张。一个小姐妹送给她一张优惠券，她去拍的。她拿给我看，她说喜欢那张穿红色旗袍的，她喜欢旗袍。尽管这也是她唯一一次穿。

　　第一次看到婚纱还是上官云25岁时，那会看电视剧《上海滩》，潇洒的许文强，漂亮的冯程程，说起这些，上官云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那时，她生活在安徽宣城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她读书读到高一，因为家里穷不允许她再读下去，她回到了农村。她喜欢家乡旁边的那条水阳江，江边有高大的杉树，江水潺潺流淌，最后一直流到长江。

　　80年代嫁到城市去，是农村女孩子除了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唯一的出路。当姐姐给她介绍老罗时，因为老罗大她16岁，她虽然很不情愿，但老罗上海下放子女的身份，上官云还是选择嫁了。

　　她喜欢城市，城市里有夜校。上官云设计着自己的将来，她想去城市的夜校读会计，她向往城市，那里灯火通明，城市里的人斯文，有气质。

　　她一直是一个有梦想的女人。1988年，上官云嫁给了老罗。但老罗并没有回到上海，在上海也没有了他们的家。很快1989年他们有了孩子罗树，老罗没钱让她读夜校，幼小的孩子也需要她照料，生活的重担骤然压在了上官云身上，少女时对于城市的幻想变成现实生活的种种压力。

　　40岁再穿婚纱，只是给自己曾经美丽的一个见证。在城市16年，上官云一直是一个单位的临时工，2005年2月她被辞退，唯一的原因只是她是农民工，那次一并被辞退的还有她的丈夫老罗。

　　一个月800元怎么花

　　上官云最喜欢的歌是刘欢的“从头再来”，这首歌她反复听了很多次才记下歌词：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上官云拿着抄录的歌词唱给我听，唱的时候，她的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滑落。

　　在2004年11月24日她的日记里写道：下半年以来，病痛一直折磨着我，这几天腿发硬，尾骨又疼，走路都感到吃力，晚上睡觉都要用热水袋，才能入睡。我知道超负荷的劳动，是造成我伤痛频发的原因。

　　今天拿到这个月钟点工全部工资，加起来有600多元。这600多元包含着我多少辛苦与汗水。有多少夜晚，有多少中午我在别人家劳作。我算了算，我在单位的临时工作时间，加上双休日在别人家做钟点工时间，大约一个月工作时间在430小时。

　　没有办法，生活重担迫使我这样艰难地活着。上官云手上长满了冻疮。她说：38岁那年开始兼职做钟点工，那时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记得有一天她做了13个小时，第二天照样再去做，没有一点累的感觉。现在身体不如以前，总感觉疲劳，女人四十岁以后身体机能就渐渐衰老了。

　　被辞退后，上官云的丈夫老罗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上官云每个月只能靠做钟点工赚大约800元。这800元的收入怎么花？

　　上官云说：她从来不坐公交车，一块钱都舍不得用。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买衣服了，身上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她给我算了一下每个月的安排：一个月菜金、生活费500元，每天早上保证儿子一个鸡蛋两个馒头，自己和丈夫吃泡饭；菜是去三里亭农贸市场买，现在青菜其他地方1.5元一斤，那里只要0.8元，批发一大堆一周都不去买菜了。因为做钟点工上官云买了手机，每个月充值卡控制在20元，只发短信。

　　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上官云始终保持了做人的尊严。在2004年11月13日的日记里她写道：晚上9：30结束在牛姐家的钟点工工作，一般情况下是牛姐付给我20元工钱。今天晚上她已睡下，她叫她爱人付钱给我。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他多给了，付了我60元。回家后发现多给了钱，下次去还给他。

　　钱是好，诚实、诚信更重要。

　　儿子是生活唯一的动力

　　在上官云的日记里有70％的内容提到了儿子罗树，这个16岁的少年在杭州长大，罗树对父亲的老家上海，母亲的老家安徽都是陌生的。然而没有杭州户口，罗树无法报考自己喜欢的铁路中专，选择去了技校。

　　16岁的罗树很懂事，因为家境贫穷，从来都没有去过肯德基、麦当劳。他喜爱维修家用电器，动手能力很强。初中时语文和英语都学得不错，数理化却相对差些。上官云没有让儿子报考普通高中，选择了去技校，五年制的专业，出来就是高级技师。在上官云眼里，有一门技术总能生存下去。读技校一学期2000多元的学费相对来说负担轻一些。要是上大学，孩子的学费从哪里来，这也让上官云发愁。

　　上官云给孩子买的最好的一双鞋是90元的旅游鞋，孩子穿的也全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开始罗树不肯穿。上官云说：衣服都很新，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品德。

　　上官云在2004年11月8日的日记里这么说：树这个人很要面子，记得在读小学的时候，一开家长会，他特别强调要我去开。那时我没注意到他这方面的问题，随着他渐渐长大了，这方面的缺点很明显。

　　一个人要面子不一定不好，往往爱面子很有上进心很要强。可树他只爱面子，不肯努力。那样爱面子就成了他成长路上的障碍。我真为他操心，他这样以后走上社会能和别人相处好吗？

　　让上官云感到欣慰的是，孩子很节约。去年春节，邻居孟奶奶给了罗树100元压岁钱，上官云让罗树自己支配这笔钱，到现在快一年了，罗树手上还有30元。上官云从来不给罗树零花钱，只是给孩子10元的备用修车费，以防在上学路上，自行车坏了无钱修。还有一件事，上官云说起来很心酸，预防禽流感的时候，菜市场里的鸡很便宜，罗树央求上官云去买一只鸡来吃。那次她去买了一只炸鸡，罗树吃得很开心。

　　孩子是上官云辛苦劳作的动力，她觉得自己没有实现的城市梦想只能在孩子身上得以延续。

　　在2004年11月18日的日记里，上官云写下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阿美和我说：上官，还有五年我就要退休了，等我退休后我们去黑龙江五大连池玩吧。我说我不能和你比，你退休有养老金，我们夫妻都没有养老金，住房也没有。我哪有条件去玩啊。

　　旅游人人向往，但不能人人都能如愿。我只能期盼儿子长大有出息，满足我的这个愿望了。

　　在城市的路该怎样走下去

　　在2005年6月1日上官云的日记里写道：自从被辞后，自谋生计已四个月了，前一阵子在小丁姐姐开导下，我低落的情绪得以改变。近期这种坏心情又出现了。我想方设法摆脱，但做不到。

　　我现在处在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我茫然，我困惑，我消沉，我不知所措，我正在哭……

　　上官云日记里提到的小丁姐姐，是一个大学里的会计。上官云在她家里做钟点工，细腻的小丁姐姐看出了上官云情绪的低落。那段时间，生活的压力让上官云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小丁姐姐给她发了短信，她说：“生活不会永远都在不如意之中。地球一直都在转动着，从未停止过。面对困境挺一挺，凡事会有转变，要乐观以对。终会让你等到好运到来的时候，相信人不会永远都是倒霉的。”

　　这样的短信交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上官云说她喜欢城市，就是因为在城市里她总是能遇到一些好心人。她们有爱心、尊重人。她做钟点工的几户家庭都很信任她，家里的钥匙都交给了她。上官云最不喜欢听人家说你们这些外地人。离开家乡16年，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已经和这座城市融合在一起。上官云说起老家感觉已很陌生，她回老家，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看问题的方式和她都不一样了，很少有共同的话题。

　　没有回去的路，在城市里的路又该怎么走？和我说起这些，上官云强忍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她说她从来不在家人面前哭，一个人蒙住被子偷偷哭。她说她信命的，算命先生和她说：你的命就是靠自己，靠自己的双手去做才能获取。所以，上官云又说，命还得靠自己。上官云说她不要别人施舍她，同情她。她只希望在这个城市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她什么苦都可以吃。

　　一个有着梦想的善良女人

　　读着这个43岁女人的日记，常常会被她善良、善思、质朴的文字打动。

　　她关注热点新闻，常常喜欢和周围的人探讨一些问题。

　　在2004年10月29日的日记里她写道：几个人上午坐在我这里闲谈，谈到现在社会上的人是重金钱还是重亲情。

　　阿美说：现在的人很现实，从她看到的和自己亲身经历的姐妹分母亲遗产的争执，证明现代人重金钱轻亲情。后来阿军也举了几个例子证明亲情比金钱重要。

　　其实两位所说的事，现实生活中都存在。关键要看一个人的品质、修养以及所处在什么环境下，作出的选择。当然了一个人活着一味重金钱忽略亲情，那样显得一点人情味也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在她的日记里，流露着对丈夫的关心，她说：“冬天夜晚特别寒冷，老罗每隔一晚去值班，他年纪也大了，我怕他受不了寒冷，我也不希望他挣这样的钱。”“老罗说单位在招下岗工人，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农民临时工就要被辞退了。我劝老罗不要太担心。”

　　在她的日记里，她写了自己磨豆浆、给儿子理发的感受。儿子一句：“你是拿我的头发做实验啊，不过剃得还可以。”让她很有成就感。

　　上官云渴望着幸福，她对幸福有着自己的理解。她说：幸福是什么？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可能有些人认为有吃有穿，有钱花就是幸福。我认为幸福应该是全家人身体安康、团结、进取向上、夫妻相亲相爱，子女知书达理，这才叫幸福。

　　从上官云家里采访出来的时候，天下着雨。路上是行色匆匆的下班回家的人流，他们中很多人也和上官云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为生活，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奔波着。他们看上去衣着朴素、简单，脸色充满着疲倦，但却有着纯净的梦想。他们不相信眼泪。（因本文主人公要求，内文全部采用化名）

　　(见习记者吕宏 都市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