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人：牛牛　女　27岁

　　牛牛从A市赶到报社时已近中午，在接待处看到她时，我愣了一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曾给我打过电话，大概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两个月后，她最终决定来郑见我。电话里她多次柔弱地叫我“姐姐”，而面前的她和我想像中的“妹妹”着实相去太远，无论是着装、发型还是神色，都与她27岁的年龄极不相称，不似一个倾诉的小妹，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大姐。

　　她似乎看出我的惊愕和迟疑，只是怯怯地看着我，有片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遭遇虽令我同情，但她的状态却让人心疼。

　　我们在冬日的郑州街头走着，寻找可以坐下来聊天的餐馆。她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样跟着我，那种强烈的依赖感让我更不知如何开口。突然，她说：“那个女人也在郑州，可我不会去找她的。”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说的那个女人是她的生母。她所有不快的根源像烟火一样在我脑海中瞬间炸开。

　　在别人眼里，我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可是，我知道我是个沉默的祥林嫂，每天我都会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我怎么这么惨，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我是私生女，这个标签让我自出生之时就注定了痛苦。

　　我恨我的生母，恨她不负责任地生下我。我不知道她和我的生父是否曾有过幸福、浪漫的时光，只是隐约知道，她爱上他时，他已经是个有妇之夫，这始乱终弃的爱情最大的后遗症就是有了我。他们曾有过怎样的纷争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从出生后就被送给别人，而且远不止一家，最远曾被送到新疆。当我知道我不是父母亲生的，而是抱来的孩子时，我已经被养父母送给了姥姥。因为在抱养我一年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已经不重要了。从小和姥姥一起生活，那种没人疼爱的感觉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后来，我甚至知道了生父生母各自的住址，可我没有去找他们。

　　我学习一直挺好的，可是小学没毕业，养父母就不让我上学了。而太过讽刺的是，我的生母居然是个老师。我不知道当她知道她的女儿很小就被迫辍学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现在她一直想弥补我，甚至想把我的户口迁过来，但我拒绝了。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当初的不负责任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并毁了我的一生。

　　在一家餐馆坐下后，周围食客的喧闹让我们有了一些放松。“给你看些东西吧？”说着，她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沓照片，那是一个男孩从百天到7岁不同阶段的照片，我笑了笑，知道那是她的儿子。孩子很可爱，五官很像她，但也和妈妈一样不苟言笑，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我儿子特别懂事，真的。他是我最大的牵挂。”即使说起儿子，她仍面无表情，似乎所有的悲喜都是她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19岁时，我出嫁了。从见面到结婚不到一个星期，我急于出嫁，除了急于脱离养父母，还因为我心已死。很早我就在养父母的安排下上班了，16岁那年的一个冬夜，我在下夜班的路上被人劫持，失去了女孩最宝贵的东西。人生所有的不幸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除了哭泣没有反抗之力，因为没有人为我伸张正义，甚至没有起码的安慰。是我自己从那种创伤中走出来的，因为我终于有勇气去恋爱了。他是我的工友，对我特别好，那是我有生以来唯一快乐的时光，可是他没有城镇户口，只是一个临时工。因为这一点他不被我的养父母所接受，我们被迫分手。我匆匆地嫁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

　　丈夫大我10岁，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史。他很珍惜我们的婚姻，很疼我，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可是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爱。我只有做一个妻子的本分，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其实，除了这些，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我没有朋友，过着工厂与家两点一线的生活。

　　每天，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早上起来做好饭，默默地吃完饭(我和丈夫很少说话)，然后上班。中午，我会把丈夫撵到婆婆家，让他去看孩子，孩子跟着奶奶生活。然后，我就站在窗前发呆，有时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会觉得所有的人都比我幸福。我有宽敞的房子，却没有搁置心灵的地方。我只能把自己闷在家里，擦桌子、拖地，家被我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我千疮百孔的心却始终难以复原，没有人来抚平我心里的创伤。想用音乐来打发时间，但每次买回的都是一些忧伤的歌曲，越听越伤心，可就算伤心，我也哭不出来，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味地伤心。

　　有时，我会想自己是不是错了，逃离养父母的办法有很多种，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婚姻，而不是去打工，走得远远的，让自己开始另一种人生。陷入这种懊悔中，我会更觉无望，因为我没有离婚的勇气。我已经无力再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从小生活在那种眼光里，我真的怕了。好像解脱的办法只有死亡吧，我开了多少次煤气，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每次都被丈夫救过来。两个月前，我又吃了好多安眠药，被救过来时，我看见儿子满眼的泪水。儿子是我唯一的牵挂，他也让我陷入一种矛盾中：有时我觉得不能让儿子像我一样没有母爱，可有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我没人疼爱不也长大了吗？

　　我长大了，生母找来了。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哭，我却哭不出来，我只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忏悔。人生不能重来一次，她永远不知道她对我伤害有多深，每次看到报纸上被遗弃的孩子，我的心就会像刀割一样疼，我没有能力去抚养他们，虽然我曾有一个创办孤儿院的梦，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今生恐怕没机会挣到很多钱，我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少吧，我想让人知道，生下孩子就要为他负责。

　　牛牛不好好吃饭，也很少连贯地说话，说一句就会托着腮叹口气，我甚至怀疑她在自言自语。当她说到对孤儿的同情时，我说：“你爱你的儿子吗？”“爱，如果不是挂着他，我可能真的死了。”“可是，你这样的状态对孩子也是一种伤害，他每天看不到妈妈一点笑脸，妈妈明明可以带他，他却要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他的心灵也会受伤，你不觉得吗？孩子的照片没有一张是笑的，你没发现吗？”我的语气很硬，几乎在指责她，“我同情你过去所有的不幸，可过去不是你毁灭现在的理由，你明白吗？”她仍旧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端子姐，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除了前段时间认识的他。”原来，她此行的目的是想告诉我，她终于认识了一个朋友。

　　他和我一个单位，平时我很少和同事交往，认识他纯属意外。他也有家庭，我们的交往介乎朋友与情人之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原本陌生的人有如此的信赖，我把自己的经历说给他，把自己的不快也都倒给了他，他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孤单。虽然他只是偶尔陪我在街上走走，说一些散漫的话题。但对我来说却是无限的快乐与满足。有了他，我的手机不再悄无声息，他会经常发一些短信给我，有的调皮好玩，有的含情脉脉。所有的短信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愉快，我仍会站在窗口发呆，但脑子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被和他有关的一切充满。

　　他说过他很同情我。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关心是不是仅仅出于同情，可我在乎他的一切。他让我灰暗的生命有了亮色，让我体会到了惦记一个人的幸福。我们都有婚姻的牵绊，也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婚姻，我甚至想过他即使为我离婚，我也不会嫁给他。可我迷恋着他，并希望他是真心爱我，而不仅仅是同情。

　　说起那个他时，牛牛迷茫的眼神里有了些许光彩。她的手机响起，她连看都没看就说：“一定是他的，问我到了没有。”然后她掏出手机让我看那些短信。我注意到，里面除了他的问候，还有一个号码也在问她是否平安到达。她说那是她的丈夫。“你的丈夫也很关心你，你为什么就不感动呢？”我问她。她没有说话，但从她闪烁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我的话她听进去了。

　　我告诉她：你不能生活在仇恨里，虽然你的生母对你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但她现在也很痛苦，你应该原谅她。虽然你的养父母很早就让你辍学，但毕竟是他们养育了你，并给你安排了工作，从本质上，他们也是希望你幸福的。你应该学会的是忘记恨，学会感恩。正因为曾经不幸，你才更应该珍惜现在。过去的不幸是改变不了的，那就掩埋它，有时遗忘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解救。你应该做的是把不幸踩在脚下，让它化成创造今天幸福的基石，而不是夜夜枕着枕头哭泣。而这一切全靠你自己，这种改变要从内心开始，要学会去感受真正的爱，学会发现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