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翼划开白云，像双桨泛舟云海……

　　从舷窗望去，一片赭红色的土地，横亘在机翼下。这是去年5月中东上空的一架国际航班。

　　从太平洋西岸来到红海之滨访问，金一南踏上了这块他曾无数次在地图上凝望过的土地，去倾听它沉重的呼吸。

　　这是他自1997年以来的第8次出访。从那时起，金一南先后访问了英国、美国、日本、以色列等国家，并在英国皇家科学院、美国国防大学进修。

　　凭海临风望环宇。站在世界舞台上，金一南展示了当代中国军事学者的风采，收获了许多思考的果实。

　　“军徽不仅闪耀在帽墙上，更应闪耀在军人心中”

　　1997年，金一南飞赴大洋彼岸，来到华盛顿西南群山怀抱的昆特克尔美国海军陆战队大学。

　　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首次派员访问该校。镁光灯下，金一南把“八一”军徽赠送给美方研究中心负责人格罗夫上校。格罗夫端详半晌，小声问：“八一”这两个汉字是什么意思？

　　金一南一边解释，格罗夫一边记录，写了满满一页纸。然后，他叮嘱部下将这篇说明和“八一”军徽一起放在大厅中央，让所有学员都能看见中国的军徽和它的含义。

　　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金一南又遇到了几乎同样的情景。

　　为什么自视甚高的美国军人如此尊重“八一”军徽？

　　在西点军校纪念馆，金一南找到了答案。陪同金一南参观的胡珀中校，是1978届西点军校毕业生。他指着朝鲜战场上甘岭战役沙盘上两个著名的高地发问：“我们知道你们只有两个连的兵力守卫，但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7个营就是攻不下来。”

　　胡珀中校的一席话，让金一南长久不忘：美国军人对“八一”的含义虽然弄不清楚，但是通过交战，知道这个标记不能轻视。

　　在美国访问期间，每天晚上摊开日记，透过窗外波光粼粼的华盛顿水道和对岸华灯闪烁的波特马克公园，金一南仿佛看见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看见那些一把炒面一把雪冲锋不止的战士，看见那些在零下40摄氏度严寒中穿着单衣单裤，被冻死在长津湖畔的英雄……

　　在访美笔记中，他写下这样一段话：“朝鲜战场的志愿军将士，以惊人的牺牲，为我们这些后来者赢得了今日的地位，他们的鲜血没有白流。”

　　沉甸甸的思考，换来沉甸甸的责任。

　　———于是，他给国防大学的学员讲粟裕大将。粟裕终生不会打牌下棋，不会喝酒跳舞，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观地形、看地图。和平年代，每晚就寝前他都像战争年代一样，将衣服鞋袜放在可以随手摸到的地方；晚年要靠别人帮助穿衣服了，他还按军人的要求，把衬衣、毛衣整整齐齐扎进裤腰……

　　———于是，他给军营的官兵讲苏宁少校。苏宁一生未经历战争，却一生为战争准备不已。古人形容常备不懈是“枕戈待旦”，苏宁从军23载，每天入睡都枕着叠放军装的包袱。苏宁利用别人聊天看电视的时间，缩在简陋的小屋，泡方便面就咸菜，点半截蜡烛研究高技术战争……

　　———于是，他在狭窄居室里，怀里抱着电脑键盘，写作记录红军长征历程的45万字的《狂飙歌》，1000多个日夜，研读了300多本书，整理了200多万字的笔记，把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红军让世界惊叹的“谜一样的东方精神”贡献给了读者。

　　“真正的中国军人，军徽的光芒就是他的生命。这光芒不仅闪耀在帽墙上，更应闪耀在军人心中！”他尖锐地指出：我们千万不能吃前辈的老本，那种除了胜利一无所求、为了胜利一无所惜的精神风貌，是当代中国军人必须弘扬并继续展示在世界面前的无价之宝。只有以这样的精神风貌迎接新军事变革的挑战，才能铸造未来战场克敌制胜的新辉煌，才是对明日中国军人地位最好的奠基！

　　“深刻而透彻地了解世界，也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2000年，金一南来到英国皇家科学院，与来自26个国家和地区的30名军官一起进修。

　　第一节课，是西方哲学史。洛克、霍布思、马基雅弗利……金一南不仅熟知这些人物的生卒年月、所处时代，还对他们的理论观点如数家珍。他发现，西方人研究战争，首先从哲学开始。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学习即将结束，最后一门课叫“危机处理”。授课教授，是两名皇家科学院重金聘请的德国博士。

　　德国博士讲述了危机处理的理论之后，别出心裁地以科索沃冲突为背景，模拟了一场“危机”，让每个国家的学员扮演不同的角色。

　　那天，德国博士史密斯宣布：“中国军官金一南，你现在的角色是美国总统！”

　　金一南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似乎是猜透了金一南的第一心理感受，史密斯博士接着又说了一句：“现在我给大家15分钟考虑，如果谁觉得角色不合适，我可以收回我的决定。”

　　从史密斯博士的蓝眼球里，金一南分明看到了一种期待——这个角色分配给中国军官，在这位德国博士看来顺理成章。中国学员，是这个班上除了东道主英国之外，唯一来自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学员。

　　15分钟里，金一南的脑子里翻江倒海。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想起平时反复提醒自己的一句话：“做难事必有所得”。美国总统演过吗，没有，正好有这个机会演一次，探索一下对方的决策心理。

　　金一南接受了这个角色。

　　推演，整整持续了4天半。金一南，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军官，率领“美国国务卿”、“美军参联会主席”、“美国国防部长”、“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坐在“椭圆形办公室”，商讨处理危机的对策。

　　4天半，双方都竭尽全力，纵横捭阖，甚至忘记了吃饭和睡觉。推演结束，掌声四起。史密斯博士说了一句话：“金先生，你演的美国人非常的美国，绝对的美国！看来，对中国人要重新认识。”

　　史密斯博士的惊叹，让金一南感慨不已。他想起了1997年访美的两次经历：

　　美国包林空军基地，门口竖了一架飞机。金一南一看就说：“F－105，雷公式！”美军上校雷德曼大吃一惊，连声问：“你怎么知道？”这种飞机是一种设计不太成功的机型，美国空军只在越战时短期用过，很快就淘汰了。但是，金一南居然准确地说出了它的名称。

　　无独有偶。金一南参观五角大楼美军参联会办公室时，他看见墙上挂着美国前空军参谋长罗尔斯的照片，自言自语：“罗尔斯很有才华，但因为丑闻被撤职了。”美国国防大学学术处处长邵尔十分惊讶：“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这回，金一南没客气：“我来自中国国防大学！”

　　当天晚上，金一南把这句话记在日记里：“中国的军事学者，必须对这个世界有深刻的了解，了解，也是一种力量的象征！”

　　“尊严不光靠胆量来维护，更要靠实力来捍卫”

　　在金一南琳琅满目的国外收藏品中，有一个来自印度的小象工艺品。这只可爱的小象背后，有一段故事：

　　金一南在英国皇家科学院进修时，各国军官抽签，两个军官一组，讲各国的宪法、领土、军队、意识形态……

　　第一组抽签揭晓，一个是爱沙尼亚，一个是中国。

　　顿时，课堂上漾起一阵笑声。这两个国家，“块头”对比太悬殊了，一个这么小，一个那么大！

　　笑声中，金一南的心却猛地一沉：“这个组合是个挑战！”果然，捷克军官米洛斯对金一南耳语：“金，这个组合非常糟糕，爱沙尼亚从苏联分裂出来，不满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中国现在面临台湾问题，你讲中国的情况，这很糟糕……”

　　顿时，金一南心中冒起一团炽热的岩浆：“全班只有我一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军官，大家最大的期待，恰恰是要听我讲中国与他们大不一样的‘意识形态’：为什么实行共产党的领导？为什么坚持社会主义制度？为什么信仰马克思主义？……大是大非，怎能回避？”

　　只有两天时间准备。那两个晚上，金一南夜以继日准备讲稿和多媒体课件，每晚只休息两个小时……

　　登台亮相的那天来到了。不出捷克军官所料，爱沙尼亚军官上来就放映了一段CNN用直升机拍摄的录像：当年，爱沙尼亚300万人排成长长的“人链”，跨过高山、越过河流、穿过田野，扶老携幼要求独立……

　　轮到金一南上场了。他镇定地打开电脑，把一幅幻灯片投射到银幕上：100年前的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字幕显示：“Afallengiant”（一个跌倒的巨人），中国被迫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然后，幻灯一闪——2000年，中国是一个站立起来的巨人，全世界到处都是“Madeinchina”（中国制造）。这时，金一南开口了：“从1900年到2000年，这中间的跨度是什么？”

　　全场鸦雀无声。金一南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这个跨度就是：马克思主义改变了中国，中国共产党改变了中国，社会主义改变了中国。”

　　台下，一片肃静。金一南侃侃而谈，最初被大家认为是“敏感的政治问题”，被金一南引申为如何根据本国情况寻找摆脱贫穷、落后、战乱、被掠夺和被肢解道路，真正完成国家独立和民族振兴的思考。

　　最后，金一南抛出结论：“当代中国人，把维护国家利益作为最高准则，因为我们经历过国土分裂、山河破碎的历史，我们比任何国家都更珍视国家的完整和统一……”

　　掌声雷鸣。下课后，菲律宾的加维尔上校一定要与金一南合影留念。印度海军中校里夫，送给金一南一只小象工艺品。他真诚地告诉金一南：“印度和中国历史上有相同的命运。你们选择马克思主义，我们选择民族主义，都是要救我们自己！”

　　“尊严不光靠胆量来维护，更要靠实力来捍卫。”直到现在，金一南依然记得讲台下那一张张全神贯注聆听的面孔：“这些面孔有黑色、有黄色、也有白色的。虽然他们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中，但当我不绕弯、不躲闪，摆出铁的事实，他们就理解了我表达的意思。”

　　不绕弯、不躲闪，把事实化作雄辩的力量。2000年，金一南在美国讲学时，一个黑人上校起身对中国的人权状况提出责问。

　　金一南微微一笑，问他：“你记不记得上个世纪60年代，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支持美国黑人争取人权斗争的声明，中国数十万人游行，支持包括阁下在内的美国黑人争取自己的权益？那时，你们种族平等还没有完成，我们就在支持美国黑人和白人共上一个学校，共坐一辆公共汽车……”

　　没等金一南说完，那个黑人上校就连连点头，直说“Yes！”

　　“未来很远，但是我们的目光必须更远”

　　2001年，金一南再次踏上美国国土讲学。令美方人员惊讶的是，他没有选择美国东部风景秀丽的军事院校和基地，而是选择了中部荒凉的堪萨斯州里文沃斯美国陆军与指挥参谋学院。

　　来到这所学院，金一南同样感到惊讶：时隔3年，这所院校除少数高职管理人员外，教研人员已大部分换掉。

　　然而，正是这所学院的一批校级军官，曾为五角大楼制订出“沙漠风暴”地面作战方案。

　　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对方军事教育的优势在哪里？金一南了解到，美国各级军事院校实行教官轮换制，每间隔3年左右，作战部队的优秀军官到学校任教，任职期满后再到部队，如此周而复始，保证教学与部队训练实践接轨。

　　“未来很远，但是我们的目光必须更远。”走向世界，呼吸八面来风，金一南时常感到“头脑中刮起风暴”。

　　从五角大楼到普通军营，金一南看到，每条走廊都陈列着美军著名战役、著名战将的大幅油画和照片；各个时期军队使用过的步枪、头盔；著名军事人物穿过的军服、用过的手枪、望远镜、钢笔……西点军校里，连普通石凳上都醒目地刻着“责任、荣誉、国家”的校训。

　　美国本土已经130多年没有战争，但金一南看到，它的军队报纸、刊物天天聚焦于国际冲突的热点。西点要塞、麦克奈尔堡、巴林空军基地、卡莱尔兵营……金一南先后去过的7个美军基地，个个绿草如茵，环境非常优美，但是军人们都在紧张忙碌地操演着。在安那波利斯海军军官学院的尼米兹图书馆，美国军人正一面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观看碧波荡漾的海湾，一面支起笔记本电脑，调出电子地图部署兵力，研究战争。

　　1997年，在美国国防大学校园，金一南发现美军学员在认真地学习中国春秋战国时期著名军事家孙武的兵法。美国武装力量工业学院院长柯因斯少将对金一南说：如今的数字化部队，仍需要在瞬间回答3个问题——我在哪儿？友邻在哪儿？敌人在哪儿？这就是孙子的“知己知彼”。

　　1998年5月，美军太平洋总部司令布鲁赫海军上将访华演说时，也多次引用孙子的名言。他的下级、太平洋舰队第5航母大队司令史密斯少将则说：“20多年前看过的那本《孙子兵法》，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美国军人如此钟情于中国的《孙子兵法》，不是寻求一种深奥玄妙的理论装潢。金一南发现，1996年我军在东南沿海演习，向台湾附近海域派出航母编队的，就是那个布鲁赫上将；率领“独立”号航母编队最先到达的，又是那位揣了20多年《孙子兵法》的史密斯。

　　这些所见所闻对金一南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请看记者三次采访金一南时的情形——

　　第一次，记者如约按时赶到，金一南在上网，英文网页上，一幅云蒸霞蔚的卫星图片格外醒目；第二次，记者早到10分钟，金一南站在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前，在上面比比划划；第三次，记者早到15分钟，金一南正在埋头翻阅一本厚厚的外文资料……

　　身处斗室，心在四海——这就是金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