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进入一个村庄
我们的车一直在青藏公路上行驶,沿途,一队一队青藏铁路的桥墩凿进几乎无法攀登的崇山峻岭,从我们的车窗外面一掠而过。车子过了当雄县城,我把于小冬1999年拍的甲根村的照片递给司机。司机不知道甲根村,只知道有一座甲根大桥,他把照片抛到了一边,固执地前往他说的甲根大桥。他说那座青藏铁路大桥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穿过当雄一带的牧场:“旁边正好有一个村子,也许就是你要找的甲根村”。我不免有些兴奋,那个我脑子中模糊的青藏公路边的小村庄,立即因为铁路大桥的形象变得具体清晰起来。
在于小冬记忆中,甲根村的村民单纯友善,没有多少和外来人交往的经验。尽管青藏公路就从村口经过,村子里却没有什么现代交通工具,村民们去当雄县城通常会选择步行,那需要两个多小时。从于小冬拍的照片里,我们能看到一排电线杆子从村边悄悄滑过,但当时村里并没有通电,更没有通电话,只有噶桑次仁的小茶馆有一个电视,由一台小功率发电机勉强支持。当于小冬想为手机充些电的时候,小茶馆的主人噶桑次仁面露难色,他不知道这新奇的东西会用掉他多少电。于小冬告诉我们,村民的婚姻和爱情相当随意自然,通常是女性掌握着主动权,这种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在于小冬的回忆中具有了田园诗般的意味,他甚至一度以为,那是一种“走婚”习俗。
我们希望找到人询问,可村子里空荡荡的,很长时间没看到人。然而,我预想的所有困难都没有出现,我并不需要拿着于小冬的速写,满村子里喊索南扎西或吉诺的名字,也不需要无可奈何地找到村长,或者最坏:折回当雄、寻求县政府的帮助。我们的进入出乎意料地顺利。没有过太久,一群村民迅速地围住了我们。我在一旁,不无得意地看着于小冬的照片所起的作用。
达娃和牛
在村口那群抢看照片的村民里,我认识了达娃。达娃能够听懂、并且可以说一些简单的汉话。我跟着达娃到了他的家里,闻着一阵浓重的酥油味,我告诉自己:一切真的已经开始了——我现在已经坐在了我们来到甲根村后的第一户人家家里。
山坡上盖满了薄薄一层粗糙的草茎,多刺而干燥。当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斜坡上时,我看到了摆放在前方平原上的这座村庄平坦又单薄的全貌。
甲根村就处在佛塔和铁路大桥的中间。一如我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么多普通的村庄,排列着灰白色的,样式雷同的土坯墙。在村子的东北角上,是这一带惟一的一座佛塔,过去它曾经是甲根村的一个标志。青藏铁路大桥——甲根大桥——正以同佛塔对称的位置,成为村子的新的地标。
越过青藏公路,以及青藏铁路的路基,是冬天沉寂的牧场,一直延伸到念青唐古拉山下。这种景观由于沿路出现的宣传画面,使得人真正置身其中时缺少了新鲜性。
从这里俯瞰牧场,那里的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突兀的事物和原始的混乱迹象。如果走进那里,你会发现每一块草地都体现着人为规划后的秩序,草场被分成一块一块,分别管理。这种地貌是人与自然环境长期合作的结果。在牧场冬天的迟缓状态里,有一种等待的气氛——等待草场在冬天以后的恢复。我在达娃那里也感受到了这种等待,一切都在为这种恢复而等待——他们的时间、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收入。这种气氛是人同那块地域长期的、持续性的共生关系的体现。草场的冬天就是人的冬天,草场的恢复就是人精神的恢复。以后的许多天里,我都感受到人们在冬天处于休憩中的、几乎是懒散的状态。我也在这种状态的影响下,和吉诺一起毫无目的地游荡。
已经是傍晚了,在这海拔5000多米的山坡上,夜晚似乎也比往常来得更为迅速。我们已经看到了远远半山腰上达娃的牛群,在天黑之前达娃必须把它们赶回去。
在这座山上,目光所及之处遍布着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坑穴,那是草原鼠的作为。整个牧场地下都密布着这种繁殖力很强的动物的隧道。牧民们最头痛的是草场上的那些草原鼠,把地咬松了,吃去草根。村民对此几乎没有什么办法。1、2月份是草最稀的时候,气候也最寒冷,遇到下雪,草原鼠会自然死掉一批,所以也不用下鼠药,对山上的影响不大。另外,雕是草原鼠的天敌。山上下雪时,许多像鹿和山羊这样的野生动物由于没有食物,会从山上下来。
吉诺来了
晚上,我们缩在火炉边喝着酥油茶。当我试图和达娃再谈一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人步履急促地闯进屋来,我立即认出来他就是吉诺。比起照片上的那个表情腼腆的少年,我眼前的这个年轻的藏族男人有了许多的伶俐和主见,他红色的面孔和略显孩子气的笑容使我对他有好感。吉诺以他的汉族朋友为荣,他的汉话讲得比达娃更容易辨别,只是每个字都说得很重。
五年前,作为一位大城市来的文化人,于小冬的出现引发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对外面世界的兴趣。吉诺从第一眼看到于小冬起就陪伴在他左右,自愿免费做他在村子里的向导。
在我和吉诺说话的过程中,达娃默默地离开了。他的向导工作就这样被吉诺毫不客气地取代了。一方面,吉诺在辈分上是达娃的叔叔,在于小冬的叙述里,吉诺当年就是达娃他们放牛娃的头领,另一方面,吉诺作为向导的副业在村子里已经小有名气,去年他还陪一个欧洲人去过纳木错,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村子里的人已经习惯了看到吉诺领着外来人四处晃荡。
这五年里,吉诺曾经有过两次爱情。他有过一个女朋友,在拉萨当医生。这个受过教育的女孩子,由于不会放牛和挤奶,吉诺的父母很不满意。吉诺说:“我是个孝顺的孩子。”于是他和那个医生分手了。吉诺在成家以后带着妻子和孩子去拉萨玩,那个医生接待了他们一家。与吉诺分手后,她一直没有再找新的男朋友。“我一直对她感到很抱歉。”吉诺说。
在索南扎西家,我们的房间里人来人往,许多人来看于小冬的照片,我不断地和他们寒暄。我不但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更记不住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于是我决定放弃继续去弄清这些关系了。这是一个婚姻方面很自由的村庄,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结合没有什么明显的禁忌。于小冬所说的“走婚”习俗并不存在,事实上这个村子只是处在一种相当自由的婚姻组合关系中,而真正的走婚习俗只在西藏的一些偏僻地区才有。
甲根村人重视的只是他们必要和基本的生活劳动的延续,一个女人多次再婚、或者有自己秘密的情人,并不会遭到什么指责,但是她必须是村庄生活劳动技能方面的一个传承者,所以,吉诺的医生女朋友不可能属于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些女人们相当地勤劳,她们往往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衰老许多。
除了很少几个人,大多村民对我们拍照显得很适应。在甲根村许多天里的活动中,我颇为惊奇地发现宗教意识在这个村子里很淡薄。人们在我提到宗教方面的问题时,并没有显出藏族人特有的宗教热情。在许多方面,这个处在青藏铁路、青藏公路和一座孤独的佛塔之间的村子,都像是中国内地的任何一个地方村庄,村民信守着一些基本的道德训诫,比如生活中不能犯下罪孽,比如因果报应。一个人在生活劳动方面的熟稔和勤勉,会比空洞的道德原则更让人尊敬。这些,是中国许许多多普通农民的精神内容。在甲根村,这些精神内容并没有因为处在西藏北部那座华丽的念青唐古拉山下,而产生多少差异性。
夜晚的村民会议
晚上,由村长主持这次甲根村的全体村民会议。宽敞的乡村会议室,像一间陈旧的厂房,座落在电视塔的下面。五年前,噶桑次仁就在隔壁开了村中那家惟一的“娱乐中心”。靠着噶桑次仁那台村里惟一的柴油发电机,女人们有机会欣赏电视里的粤语版录像。灯光的昏暗反而更加增强了气氛的热烈。噶桑次仁精神饱满,他的家成为村子里最体面的一户。
村长沉默地坐在主要的位置上,并不说话,等着所有的人慢慢地静下来,然后宣布:“有48袋面粉,比市场价便宜,市场价一斤60元,咱们今天这里38。面粉不多,谁要就报名。”大家开始快活地争抢,吉诺显得很活跃。后来大伙儿决定抓阄,吉诺却一无所获。买面粉时的活跃气氛在后来募集扶贫捐款时冷却下来了。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村长有些悻悻然地笑着说,大家平时不是嘴都很溜的嘛,现在怎么都没声音了,于是响起了一阵哄笑。
因为青藏公路一次翻新,铁路开工,再加上山上架设高压线,甲根村去年的收入最为丰裕。工人挣多少得多少,不会受到任何减扣。铁路沿途破坏的草皮国家规定要修复,但是现在还不清楚日后能修复得怎样。
散会出来,我们借着雪地上微弱的反光行走,但是仍然迷路了。我们听着村子里小河喧哗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吉诺在一阵晃动的手电筒光里跑来追上了我们。这时,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噶玛坚赞人小鬼大的喊声:“吉诺吉诺,你怎么把这几个汉人扔这儿了?”然后是几个村民的哄笑。
和吉诺在大雪中
这一天我们醒过来,觉得屋子里异常地冷。我急切地想看到太阳还没有出来时,雪中牧场的状态。我跑到院子外面去,村庄好像还没有从寒冷的睡眠中醒来——不过,是我自己醒得太晚,村民们早已经开始了一天的事务。到处都有劳动的迹象,只是空间太过广大,那些寂寞的、人劳动的痕迹便显得渺小,不易察觉。一些牦牛已经放到了后山下一处平缓的斜坡上。空中的雕群正在忙碌地活动,山包后面,一只雕正逆着光俯冲下去。太阳在云层里艰难地挤出来,把模糊昏暗的光投射在山坡上。这座昨天还是草色枯黄的山这时给我的印象是:它的亮光似乎不是凭借太阳,而是由山体内部自主透露出来。在一阵灰蓝色的雪光中,山体像一件半透明的固体,显得不真实。一切事物似乎都在闪耀,可是稍加注意,似乎又都变得灰暗了,所有的光线都被一种更突出的力量压制住了:寂灭的、无声息的、同时又是浓烈昏暗的雪地的气氛。
我匆匆喝完茶后同他走出去,已经是上午。积雪上的太阳光强盛了一些,但是草场上的能见度却很低。念青唐古拉山脉已经隐去了。一座平日里如此邻近的巨大山脉消失不见,预示着天气将要发生变化。甲根铁路大桥的部分桥墩没入到昏暗的雾霾里,另一些则紧贴着昏黄的牧场边缘,往那曲方向朦胧地延伸过去。这些桥墩像一副巨大的骨骼,或者史前文明留下的遗迹,在如此巨大的跨度里,每个桥墩令人惊讶地保持着水平。风使遮护着桥墩的塑料布鼓胀了起来,塑料布的边角在刺眼的反光中狂乱地搏动。吉诺对我说,中午还会下雪。财产统计会由于下雪也推迟了。牛羊不上山,都放到了草场。
还没到中午,大雪就开始下了起来。
我和吉诺在草场上,等着村民把牛群赶过来。我忽然想起,应该往北京打一个工作电话,但是手机没有信号,吉诺说要走到牧场的某个位置。我们向草场深处走去,已经有一些牛群和牧民在那里活动,灰暗的云气仍然不停地在草场上堆积。
吉诺在那曲搭过火车,那是一辆从格尔木过来的短小的货车,估计是修建青藏铁路用的工程车。
“火车跑得很快!”他对我说起这件事情时很兴奋。我们站在路基中央,他用双手比划着火车迎面驶来的动作,口中模拟着火车的呼叫。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挥动中的手臂推到了旁边的我,我差点从路基的斜坡上滑下去。这没有使吉诺的热情冷却下来,他问我,现在最快的火车有多快,于是我试图向他说明白“磁悬浮”的样子,然而我也没有见过,我努力回忆着报纸上那个白色列车头的模样。
当雄的曲桑拉姆
早上吉诺进来,说是由于大雪,电线杆倒了,当雄一带都没有了电。村子里只有很少的人在家,村长一家去拉萨了,其他许多人也去了邻近的村子和当雄。我们也准备去当雄找曲桑拉姆。由于并不是班车路过的时间,我们就在公路上等拖拉机。空旷的公路上,羊群细碎的蹄声在响着,身边的桥墩在雪后凛冽的空气中,显得抽象、奇特。
我们在一个嘈杂的大杂院里找到了噶桑次仁的家,这里停放着许多辆摩托,更多数量的台球桌摆放在雪后的泥泞中。一个军用帐篷里传出震耳的音乐声,那是一个“朗玛厅”,也就是舞厅。
曲桑拉姆正站在门口,很容易认出来。她很漂亮,目光极其敏感,透出一种直接的、不掩饰的神情。我们的到来令她很兴奋,她不停地翻看着于小冬的照片和素描。院子里的台球桌有一部分是她家的,而她负责给每桌的人码子并收钱。曲桑拉姆的台球打得很熟练。她请我和她打一局,我说我不会。在台球桌边,我问曲桑拉姆,她喜欢甲根村还是当雄。她显然觉得我这个问题有些愚蠢,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拉萨!”在上学和帮着父亲看台球桌的间隙,她常去那间“朗玛厅”玩,她的周围来往着她的男孩子朋友们。
同吉诺以及摄影师回甲根村的车上,我感到疲惫,很快睡着了。我忘记了来此之前我所预想的那个村庄的自然状态,它几乎已经不再存在。村子里年轻的人已经散去,年老的人处在各自寂寞的生活劳动中,在每天捡牛粪的人里,我很少见到年轻的人。当雄、拉萨和铁路成为参与构造甲根村当下和未来生活的主要因素。甲根村在这些事物的影响下,处在一种脆弱的中间状态之中。也许一个村庄的自然状态,并不是显现在那些牛群、老人、草场和日出日落的景色中,而恰好是在它的这些跟随环境的变化而产生的变化中。我也忘记了画家于小冬——他已经可以不是我同村民们搭话时的话头了。
由于停电,村里惟一的光线是雪地上的反光,然而我已经不会在村子里迷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