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作为复杂地编织起来的现象的织物,展现出它的面貌,因而各样种类结合交错,相互重叠联接着,而且这样来决定着织物的面貌。
——海森堡
织女们
我们走在巷弄曲折错杂的姐德秀镇中,很容易就忘了来时的路。分分合合的水渠绕行在镇中,整整一星期,我们每天都穿行在这哗哗的水声中,后来就听而不见了,我们的耳朵开始更敏感于隐在院落中的一种有节奏的“叮叮”声响——那不像是纯木织机工作时发出的声音。这个谜底,在织女央吉的织机上解开。
央吉只有十五岁,在她的织机上,松松地钉着几个砸扁了的啤酒瓶盖,随着她的劳动节奏,发出碰击的叮叮声。后来我们看到许多织机上都有这些啤酒瓶盖,就像给打阿嘎的工具上系着铃铛,为了使劳动可以成为歌舞。
我们远远就听到院子里传出此起彼伏的歌声,压过了门前小溪的潺潺声。带领我们找到央吉的,正是格桑曲杰作坊中那些姑娘们的歌声。央吉和她的姐姐巴桑一起,在格桑曲杰的作坊中工作,和其它织工一样,她们的织机也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巴桑很漂亮,她穿梭的动作舒展优雅,就像在跳舞,令人着迷。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她的儿子却已经三岁了。巴桑凝视人的眼神直接而锐利,隐藏着生活的秘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巴桑的家
巴桑的家里只有母亲强翠卓玛在照看巴桑三岁的小孩丹增洛赛。孩子的父亲去给人帮忙盖房子了。巴桑的家不大,外院有两头黄牛,内院很小,只有两间平房。
巴桑先前一直在别的作坊中工作,她的工酬成了家里最重要的收入。现在她虽然结了婚,过的却是“织女”的生活,丈夫大部分时间住在自己父母家里。未来的生活仍然指望着女孩们的手艺。巴桑一家祖上原是做氆氇生意的,家里现在还一直在织邦典,文革之前,织的都是最传统的纯羊毛邦典,从漂染羊毛到捻线全套的工艺,后来就开始织混纺毛线作原料的第二代邦典了。织好的邦典,由巴桑的爷爷带去拉萨堆龙、山南琼结一带交换生活物资。
格桑曲杰的作坊
依靠邦典作坊脱贫致富的不只是织工。二十四岁的拉巴次仁娶了江孜姑娘丹措,他们住在借来的房子里。为了盖起自己的房子,他和表兄弟米玛合伙开了一个小型的作坊,最初只是他们加上各自的妻子四个人来当织工,经营一段时间后,现在已经颇有起色,另雇了三个织工,拉巴次仁说,这样干下去,再过三年,他就可以盖起自己的房子了。
作坊设在格桑曲杰家新盖的房子里,十分宽敞,还没来得及涂色,窗框门楣还都是原木本色。门厅摆了两排织机,此外还有一台缝纫机改装的缠梭线的机器。院子中搭的棚子下还有三台织机,其中一台上摆着织了一半的氆氇(织邦典和织氆氇的机器是一样的)。这里的作坊还是以织邦典为主,氆氇现在只是附属产品。
作坊中的织工大部份是年轻的姑娘,只有两个小伙子,略显孤单。
每半个月或一个月,格桑曲杰和朗嘎带上织好的邦典去拉萨,批发给拉萨的经销商,多的时候一次能带上四五十条,每条按批发价100元,取到钱后再买些丝线回来。我大致数了一下,买来的丝线有不下二十种颜色,搭配起来,能织出各种花色。
拉萨是西藏的时尚中心,现在,姐德秀家庭作坊与拉萨经销商的联系可谓快捷。每当拉萨流行起了新的花色款式,经销商会立即打电话通知这些家庭作坊,或是托人捎来样例,作坊便立刻开始仿照加工。姐德秀的邦典批发到拉萨后,往往会被经销商贴上印度或尼泊尔的商标,所以拉萨市面上的邦典,绝大多数是在姐德秀生产出来的。现在,人们又逐渐意识到还是姐德秀的邦典质量好,于是镇政府为姐德秀邦典注册了商标。有些家庭作坊也开始申请自己的商标了。
氆氇,郎杰雪与姐德秀
如果说邦典是生活中的奢侈品,那么用来做藏袍的氆氇则是必备品了。在今天,虽然邦典几乎被家庭作坊垄断生产,氆氇却依然在姐德秀的每家每户中小规模但却持续地生产着。这里昔日也曾是给历代达赖喇嘛上贡氆氇的地方。
这里每年要向旧西藏噶厦地方政府上缴1400卷氆氇,这么多的氆氇要分担在老百姓身上,从朗杰雪到姐德秀的人们每年都要提供原料、组织人力和技术,来织成这1400多卷氆氇。其中,在最好的级别“多配”中,有七卷是专门为达赖喇嘛织的。“达赖的氆氇”是最高级别的工艺品,从羊毛开始,到捻成线,到上机编织,到漂染,一层层择优而录,一丝不苟。
当时为了给达赖织氆氇,专门在朗杰雪一个名叫杰布塘的地方,畜养了一千只农区精选的绵羊,而给达赖织的氆氇,只选用这些羊颈下的绒毛,因为那是质地最好的毛。其美多吉说,至于其余部份的羊毛,成了每年负责这项工作的钦差的福利,他可以用这些羊毛给自己织大量的氆氇,每年,都有更多的百姓在额外地为钦差织氆氇。
羊毛准备好后,从朗杰雪到姐德秀,由宗里的官员开始挑选各个方面的艺人们,选的都是顶尖的好手,此外还要看出身,至少中等差巴以上。这些人每年到了织氆氇的时候,都聚在朗杰雪的杰布塘,旧西藏噶厦地方政府在这里设立了专门的氆氇作坊。
“绝世氆氇”和它的织匠
在“达赖的氆氇”中,每年有两卷必须由果介村的艺匠来织。赤列朗杰16岁开始跟父亲学习织氆氇,20岁那年,百里挑一,他被选中去杰布塘为达赖喇嘛织氆氇。
“达赖的氆氇”又薄又光润,一般人是织不出的。因为一般织机上的“乃”上只有四十个栅条,而给达赖喇嘛织氆氇时用的相同大小的“乃”上却有一百个栅条,十分细密。在织氆氇期间,女人绝不能碰那些氆氇。
在正式开始上机之前,入选的编织候选人要先在一起受到专门的训练,由经验丰富的长者在一旁指点。然后选择良辰吉日,报上候选人的属相、生辰等来进行占卜,看谁合适,合格的人才可上机。在上机前需要焚香,并给上机编织的人敬献哈达。一般是太阳没出就开工,一直织到天黑,这期间解手回来也必须洗手并用香熏,方可重新上机。在编织过程中,有两个监督者负责把关,在开机、编织期间及完工时各检查一次,如果发现了问题,还要重新返工。一般是十四五个工作日,就可以完成这每年的“绝世氆氇”。
姐德秀的织梭:商户们
商业是姐德秀今天的重要主题,它正重构着姐德秀人的观念与生活。一方面,有些家底的人(如格桑曲杰)开起了邦典作坊,比较成功,吸引了更多的人投入这一行(如拉巴次仁);另一方面,家境贫寒的人多在作坊中靠打工来改善生计,其中一些人的家里虽有销售渠道但是缺少本钱,他们也靠在作坊中打工来积攒本钱(如巴桑姐妹)。他们的产品主要销往拉萨,成为拉萨邦典市场的核心。另一方面,本地人也在面临入行或转行的考验:索朗扎西的父亲虽然做过编织老师,但是家里的生计还是指望着公路边的藏餐馆;围裙厂老厂长达娃改行开了麻将馆,这里也成了氆氇商人交易的地点,他们有时在这里打牌,而人们送氆氇过来,就在这里验货、交款。
氆氇产品较为特殊,整个姐德秀辖区内都有生产,只是多以家庭为单位,只有少数几个邦典作坊也生产氆氇。而扎囊县的商人与一两家姐德秀商户把这些氆氇送往拉萨,多数在藏历年前销往安多及康区一带。
姐德秀的历史上有很多专事经营氆氇生意的商户,我们在街上打听到的几家商户,都来自扎囊县的。本地只有一家尼商和一家世代的氆氇商户。
尼泊尔商人一度曾是姐德秀商业活动的重要组成部份,至今还有部分昔日尼商的后裔定居在姐德秀。
今天的鲁康商业街也住了不少外来的商户,只是尼商已经换成了川商、湘商、豫商等等。而“团结族”也许会取代“卡扎拉”。
丹珠是地地道道的姐德秀人,不过她却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四川话。十年前,在一起修公路的时候,认识了四川人张道健,两个人相爱并成了家。丹珠随丈夫一起到四川生活了三年,还学得了一手川菜厨艺。然而,人多地少的四川不仅生活要艰难些,而且生活的节奏与心态也与这里有很大的差距。两人于是又回到姐德秀共谋生计。他们的商店就在商业街。除了百货外,他们店铺的特色是蔬菜与水果,从青椒、番茄、萝卜、白菜到黄瓜,品种很多,这些全都是他们自己种的——整个姐德秀人吃的蔬菜,都是丹珠和张道健夫妇亲手种植。
当我们去到张道健的家,正巧丹珠要去他们在田间的蔬菜大棚,我们便尾随而去。在鲁康商业街口,碰到一个精干的男子拉着满满一平板车的蔬菜,无疑这就是张道健了。他们的八个蔬菜大棚座落在姐德秀镇前的青稞田中。由于地理环境与水土的不同,这里的种菜技术与内地也不一样,他是边种边学习。原先自家的嫂子曾经来帮过一年忙,后来因为太辛苦就打道回府了。张道健每天在菜棚里忙活,丹珠则在商业街看店。现在,他们生产的蔬菜垄断了姐德秀的蔬菜市场。 姐德秀的人,不用再吃从拉萨运来的蔬菜了。
鲁康商业街上,不时有人扛着整卷的氆氇匆匆来去。这时秋收已经接近尾声,农忙之后,各地来收购氆氇的商人又开始活跃起来。
我们顺便在各摊点调查了一下,这里卖的氆氇大多是郎杰雪、姐德秀和扎囊县生产的,其中姐德秀和郎杰雪产的氆氇销得最快,而扎囊县产的质量要稍差一些。买主以安多和康区的人为多,尤其到了每年藏历十、十一、十二月期间,各地的农牧民来拉萨朝佛,这时,氆氇的销量激增。
在八角街、扎西德勒(布达拉宫西侧转经路),大大小小的店铺、摊点上总有各式各色的邦典,这里面大多数是姐德秀生产的,但许多却帖着与此无关的商标。我们回来不久,收到了姐德秀镇寄来的新注册的商标,它们看上去十分简陋,但是,毕竟有了一个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