ＢＹ 思 郁

　　欧洲思想史学者马克·里拉在他的《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一书中谈到了有关知识分子的一个寓言：叙拉古的诱惑。此典出于柏拉图的《理想国》。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曾三次赴叙拉古这个城市。第一次去时，叙拉古处在暴君老戴奥尼素的统治之下；第二次去是受到他的学生迪恩的邀请。迪恩告诉柏拉图，叙拉古是小戴奥尼素的天下，这位君主对柏拉图十分崇拜，处事公正。但柏拉图最终还是大失所望，柏拉图比喻小戴奥尼素对待哲学的态度，是一个“想生活在阳光下，但只是晒了晒太阳的人”。事隔六七年之后，柏拉图的学生又一次邀请他，说小戴奥尼素重新捡起了对哲学的兴趣，柏拉图为了实践自己伟大哲人王统治的构想，决定再上一趟叙拉古。到那里才发现小戴奥尼素已经傲慢非常，他不但自认为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而且据说正准备写一本书。

　　马克·里拉在书的后记中说，小戴奥尼素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有许多的名字，像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但谁是柏拉图的同时代人，谁又是那些禁不住叙拉古的诱惑一次次想投身于与暴君的合作呢？马克·里拉借着苏格拉底的口说，存在着另一个更加常见的由暴虐的灵魂组成的阶层，“他们不是统治者，而是作为教师、演说家、诗人——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知识分子进入公共生活的”。能有幸进入马克·里拉批判视野的知识分子代表全是20世纪首屈一指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马丁·海德格尔、汉娜·阿伦特、卡尔·雅斯贝尔斯、卡尔·施密特、瓦尔特·本雅明、亚历山大·科耶夫、米歇尔·福柯和雅克·德里达。

　　我选择比较感兴趣的本雅明一章开始阅读。之所以这样是始于我内心的一些困惑。在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彻底摧毁了人类的信心。这期间法西斯主义的统治，让许多知识分子深陷政治泥潭，助纣为虐。尽管对于这段历史，以及对那些经受不住叙拉古诱惑的知识分子的反思都从来没有断过，但是本书中所列举的几位人物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海德格尔、施密特曾经在法西斯统治期间作为希特勒的御用哲学家和御用文人狂热支持法西斯而被世人所诟病，但是对于本雅明以及福柯、德里达等人来说，他们何罪之有？尤其是本雅明，本身也是遭纳粹压迫而死，难道他们也要对法西斯的罪恶负责么？

　　在马克·里拉的笔下，无论是海德格尔和施密特这样的纳粹狂热分子，还是本雅明、福柯和德里达这样的困守象牙塔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受到谴责。因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禁不住叙拉古的诱惑——对政治的热情，对哲人王统治的愿望。唯一的不同就是，海德格尔和施密特是把自己的这种政治热情和纳粹的统治结合起来，也就是说付诸实践。本雅明、福柯和德里达等人虽然声称不参与政治，但声称不参与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政治态度。他们都曾谴责那些服务于统治者的知识分子，认为他们陷入了一种非理性的狂热之中。但是马克·里拉认为，理性和非理性的划分并不是区分知识分子的标志，也不是知识分子禁不住叙拉古诱惑的原因所在。根本的原因在于爱欲。

　　“爱欲”始于苏格拉底。在爱欲中，有些人体验到的是肉体的欲望，并用身体得以满足，而那些追求灵魂层面欲望的人则成了哲学家和诗人。爱是向往善的，但是一种癫狂的爱会沦为恶的帮凶。所以那些禁不住叙拉古诱惑的知识分子是被“思想”灼伤了，他们因爱的激情无法控制而陷入癫狂，并在民主变为暴政的路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本书所列出的20世纪思想家和哲学家都对暴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唯一的不同是在责任大小的区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