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智良(上海师范大学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
我从事这项工作已经14年。寻找“慰安妇”,尽管做了长期调查的思想准备,但艰难程度还是使我几次望而却步。 我们曾得知上海有一个“慰安妇”尚在人间,但想了很多方法,老太太就是不承认。后来得知她有个幸福家庭,我特意把她请到公安局,就是为了避开她的家人、邻里。直到最后,她才悄悄地对我说,“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了,就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吧。”
我们很理解她的心情,做过“慰安妇”的女子要么终生不嫁,要么嫁人后受到丈夫的毒打、子孙的欺凌。老太太不愿公开,很大原因是子女不支持。我的调查经验是:有亲生儿女的阻力大,是养子养女的好一些。我聘请的调查员曾被老人的后代打出门:“没这样的事,滚!”
我独自调查了两三年后,已感力不从心。遍及20来个省市自治区的“慰安妇”,靠我一人挖掘,纵使把命搭上,又能采访几人?1996年,我的妻子陈丽菲介入了我的工作。她知道,女人调查女人的事,似乎方便些。1999年3月成立中国“慰安妇”研究中心之后,我在各地聘请了60位调查员,但广西、湖南、河南、辽宁、内蒙古仍是空白。而头等重要的工作是,消除“慰安妇”的耻辱感,次之才是如被抓时间、受害细节、出逃抓回经历、婚姻和生活状况等。方法是把口述实录和查阅县志、日伪占领时期档案、文史资料结合考证,最好有女同志陪同。我对调查员的要求是“孤证不立,旁证证之”——
尽可能对受害者进行录音、录像。她们的证言因为涉及到性侵害,所以想晚一些时间把它公布出来。
我们对中国“慰安妇”的调查已经进行了13年,调查了20来个省、市、自治区。目前有名有姓、开了口的“慰安妇”100多人,没开口的应该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但是随着岁月的过去,现在我们找到的幸存者当中,大部分已经离开了人世。现在仍然健在并且生活在中国内地的只有48名原“慰安妇”。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感觉时间很紧迫。试想,这些受害者早年身体受过创伤,晚年境遇不妙,八九十岁的人了,还可活多久?主证和旁证每时每刻都在消亡。史留留,我采访了多次的历史证人,当我再一次去他家取证时,史家堂屋里挂的是他的遗像。“慰安妇”幸存者更如风前烛,我在与她们告别时,便已做好不能再见的准备。10多年间,我经历了几十位老人被电话告知“走了”的消息,留给我的只有悲伤遗憾。
刚开始时,“慰安妇”问题是我学术上的研究对象——一个课题而已。但这个伤痕被揭开以后,我看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触目惊心。我希望国家对这些饱受磨难的老人,应该有制度性的保护与帮助。首先,应该马上确认受害者,然后给予受害者一个制度上的援助,来改善她们的生活。不仅是一般生活费,我想最低生活费应该保证她们;其次,还有医药健康上的援助;也可以资助她们去打官司,去争取她们应得的权益。此外,应该有一个国家性重大调查项目,让全社会都来关注这个问题。因为这批人证,随着时间流逝,正在快速消失;而且,她们不仅仅是人证,她们首先是人,是我们民族的一分子,是我们的前辈。
作为正在消失的“活历史”,她们的境遇理应引起13亿国人的关注
慰安妇正消失在历史中
岁末年初,不断地接到原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及其家属的电话和来信,有武汉的、孝感的、海南的、山西的,还有黑龙江的,这使我们的心头格外沉重。
手头的这封信,是一位受害者的儿子写的。他在信的上端写了三个大字“心内话”,信里写道:“想起我母受日本军官所迫害的事情,想起我母所受的一切迫害,我们作为儿子的泪水流如大海……”“解放后我母已成为大姑娘,嫁给了年迈的父亲,而父亲又过早地去世,留下长年生病的母亲和姐弟6人,我们相依为命,为了生计,我兄弟姐妹各奔生路,可是我们命运不好,不管如何做,都解决不了家庭的困景(境),就连母亲居住的房子还属原始的小室。我们儿子实在对不起母爱啊……
天下为人父母心,本来我母不为人知的耻事,只要不为人知,我们艰(甘)愿吃苦,安好老人家晚年,而今搞得人人该(皆)
知,次(试)问:我们如何做人?今后我们的子女如何取(娶)嫁?而今母亲又常生病,真是雪上加霜,有苦难言啊!”
在14年的调研中,我们发现,慰安所之多,受害者之众,远远超出研究者的预想。目前仅上海可以确认的慰安所就有156个。有的日军慰安所为了惩戒受害者,竟将“慰安妇”杀了让其他受害者吃人肉。这些受害者大部分在战争时期死去或下落不明,我们调查后能确认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她们担负着沉重的个人和民族的历史,正在迅速地消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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