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的那一端浩浩荡荡地铺洒而来,一所低矮而简陋的小屋在褐色的原野上显得触目惊心。炊烟,在有风的天空中孤独地飘散着,几株无叶的枯树下溪水横流。
一个男人略略斜了一下头,推门而出。他金黄的头发蓬乱而潦草,褪了色的工装裤已经在膝盖处磨出几处裂缝。 他将双足踩定在泥泞的土里之后,便挺直了腰背,昂首向辽阔的远方眺望,微微眯着的眼睛中有着鹫鹰一般锐利的眼神。
一支来福枪在早晨的阳光中闪亮,握在他的手中,横在他的胸前,给这个英武健壮的男人增添了一种野性的刚强和独立不羁的气概。
这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是到新大陆来开拓生活的创业者。他和其他创业者们一样,靠着手中的一支枪,硬生生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中生存了下来。
照片上的这个男人便是早期美国人最典型的形象。
经过几百年的变迁、十几代人的发展,今日的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发达最文明最有次序的国家之一。当年到新大陆来拓荒的人们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和生活的威胁,留在了好莱坞的电影中,成为遥远的历史故事。
照片上的男人也早就改头换面、今非昔比了。恐怕,他已经是当代上班族中的雅痞士(Yap,年轻有抱负的专业人士),或者成为在办公室中叱咤风云的泰痞士(Tuppies,快速冒尖的科技专业人士)。他蓬乱的头发必定梳理得光亮整齐,他破旧的工装裤被合身的西服所代替,领带的颜色也搭配得恰到好处;他的坐车中说不定装备了最先进的设备,包括由卫星导航的地图;他的住房也许坐落在非常高尚的社区,周围有高尔夫球场,绿草连绵、一望无尽。
不过,有一样东西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枪支。那杆握在手中、横在胸前的枪依然如故,几百年来根深蒂固、一成不变。
我认识一个受过极好教育、职位很高事业也很成功的高级管理人员。有一天,在办公室的走廊上,我们聊天。
他对我说,他正在寻找一个保险柜。
“找保险柜是装钱,还是装机密文件?”我问。
“用来放枪。”他回答我。
他有两支枪,一支新的,一支旧的。他有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为了孩子的安全,他必须有一个保险柜放枪。
根据一份统计,现今美国人所拥有的各类枪支数量总计2亿至2.5亿支,几乎人手一枪。在南方一些城市,譬如在有1700万人口的德州,枪支的数量高达6800万支,平均每个人持有四支。
美国的枪支协会,是一个拥有过350万会员的枪支爱好者组织。1871年成立至今,一直都是美国政治舞台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美国的历届总统中,除了里根是这个协会的终生会员之外,艾森豪威尔、肯尼迪、尼克松、布什都是这个协会的忠实成员。
至于对手枪本身的研究和制作,从简单粗糙的来福枪到设计精巧、使用方便的现代手枪,花样不断翻新,林林总总,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纽约一个出版社在90年代初出过一套当代社会问题丛书,其中有一本《枪支控制论辩》。在前言中编者是这样来描写一枪在手时的喜悦和满足的:“千千万万的美国人不仅拥有枪支,更是热爱枪支。枪支是娱乐中最有价值的源泉,是运动中最珍贵的器具,也是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中最有力的安全的保障。此外,对许多迷恋枪支的美国人而言,枪支是一种美,它有完美的零件和整体,完美的结构和功能,完美的声音和力量”,“人们谈论枪,交换枪,收藏枪,写枪,读枪,参加各式各样枪支的展览展销会。枪支不仅是人们的爱好,也是人们的社交”。
所以有人说,枪支之于美国,犹如汉堡包之于美国、热狗之于美国、摇滚乐之于美国,是美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美国人的枪支情结,让很多人困惑;他们使用枪支的轻率程度,更让很多人惊异。澳大利亚枪支犯罪专家Rebecca Peters说过:在其他国家不可容忍的事情,可以得到美国社会的谅解。比方说,“在其他西方国家,对他人射击的想法是奇怪的,可是在美国,提起枪来对人射击似乎是一件自然的事情”。
Rebecca Peters的这段话让我想到一桩轰动全国的意外事故。
事故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个万圣节,事故的主角是一日本来的留学生。
这位留学生刚来美国不久,第一次在他乡过万圣节。那天天黑之后,留学生便兴高采烈地化了妆,穿着奇异的服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跑到街上去狂欢。
他敲开一户美国人的家,探头探脑地装鬼脸。那家的主人那时恰好非常不乐意有人打搅,便请留学生立即离开,不要在门口吵闹。
留学生英文不好,并不明白主人在说些什么,继续发疯似地挑逗这个美国人。既然这是一个鬼节,大家都在胡闹,不需要理性,留学生自然以为主人的请求是个玩笑之一。
主人说来说去,见说不通,便火大了。于是,他掏出枪来,对着留学生就是一枪。留学生应声倒地,当即气绝身亡。
这件事一时闹得纷纷扬扬,最后究竟如何了断,我并不清楚。不过,几年之后,有人根据这个真实的事件拍了一部电影。电影的结局便是:“在其他国家不可容忍的事情,可以得到美国社会的谅解。”法庭上,主人以自卫的正当理由被无罪释放。
由此可见,美国人不仅热爱枪支,而且对于使用枪支的人予以宽容。
美国在建国之初,曾经对宪法作过一次关键性的补充。共有十条补充条款,它们构成了著名的《人权宣言(Bill of Right)》。《人权宣言》的第一条是关于言论和信仰的自由,第二条便是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力了。这后一条,是美国枪支文化盛行的法律依据。、
《人权宣言》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美国文化的基础,人的自由和独立、人的尊严和权力在美国人的思想中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在和平年代,拥有枪支,不仅有关生命保障,也是对人自由独立和尊严的保证。南北战争之前,南方的白人可以拥有枪支,黑人却不可。而现在人手一枪,在相当程度上表示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身份。此外,公民拥有枪支,也对一个社会可能出现的专制和暴政构成了抗衡。
所以美国的枪支文化,是美国历史的必然,也是美国文化的必然。
但是,什么事物就怕走向极端,当事情走极端时,便是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我们不妨拿言论自由来打个比方。言论自由是《人权宣言》的第一条款,是美国政治、法律和文化的精粹。美国人在表达自己的意见和观点时向来肆无忌惮,规定政府不得加以干涉。所以,人们对于美国电台、电视、广播、报刊、杂志等新闻机构的言论也向来无可奈何。
可是,最近发生的一起电视节目主持人风波却令人回味。
这个电视节目的主持人叫简尼,曾经主持过一个同性恋男人座谈节目。座谈中,有一男士向观众提到自己暗中仰慕另一男子。这时,简尼往后台做了个手势,被暗恋的另一男子突然便在台上出现了。吃惊和意外之余,全场一片哄堂大笑。当时的节目气氛在主持人的精心安排之下显得非常热烈,效果极好。
想不到三天之后,被暗恋的另一男子突然找到同性恋男士的家,进门便掏出枪射死了对方。他说,在全国的电视节目中以同性恋人的暗恋对象出现,实在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辱。
同性恋男人被谋杀之后,他家人当即对节目主持人简尼提出控告。他们认为,事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比方说,主持人应该将节目的安排和发展事前告知出席节目的双方,让大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那样做,虽然节目少了意外的惊奇和效果,可是出席节目的人也不会有意外的烦扰和刺激。再比方说,主持人应该将杀人者精神不稳定的病情预先告知受害者,那么受害者就可以选择不参与节目或者在节目上以更加婉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总之,分析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受害者家属坚持认为:主持人的疏忽以及对出席节目者的不负责任,最终造成了这起悲剧。
这个控告得到法庭的认可。最后的裁决是:主持人必须向受害者家属赔偿400万美金。
法庭的裁决惊醒了美国新闻界。这大概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也是第一个要求新闻从业人员作人事赔偿的事件。它向人们送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信息:言论自由不是没有限制的,人的权利必须以人的责任辅佐之。
当人们对毫无节制的言论自由提出质疑时,美国公民拥有枪支的权力和自由也成为一个严肃的问题。当枪支四处可见、到处可得、几近泛滥时,当人们,无论是老人还是青年、正常人还是疯子,都可以轻易获得枪支时,枪支的暴力以及枪支的犯罪便构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社会问题。
那个死于非命的同性恋者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统计数字告诉我们,每一年,大约有35万美国人死于枪弹之下,这个数字是其他先进国家的19倍之多。.
其中,尤以青少年的枪支暴力最令美国人坐卧不安。仅1995年一年之内,全国就有4643名青少年死于枪声之下,成为枪支暴力的受害者。
1999年4月20日,科罗拉多州发生的可伦拜高中枪杀事件,震惊全国,也震惊了世界。
这是一个传统的小镇,安静而富有。这是两个正常的有着良好家庭背景的高中生,一个17岁,一个18岁,看上去健康、温和,笑起来还有一点腼腆,毫无暴力和犯罪的倾向。
可是,就是这样两个年轻的高中生,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将自制的重磅炸弹悄悄地埋伏在校园之中,并举起半自动步枪向同学瞄准。
枪声和炸弹的爆炸声突然打破了校园的宁静和平和,短时间之内,12个同学和一个老师被子弹夺去了生命,很多人受伤倒在血泊之中。最后,这两个高中生将手枪对准了自己。
可伦拜高中枪击事件恐怕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校园暴力事件。.可是它绝对不是第一起,也可能是最后一起。在过去的18个月中,美国高中枪击事件至少已经夺走了29名高中生的性命,伤者的数量就更多了。随着枪支问题的日益严重,青少年受害者的数字必定不断升级。
人们不禁要问,孩子上学的地方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连这片最后的净土都将失去的话,那么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呢?世界万物之中,生命总是最为珍贵的,如果我们连自己孩子的生命都无法保护的话,那么,还有什么资格谈论公民的自由和权力?
自60年代以来,美国人关于枪支控制的论辩就开始了,并且一直持续进行着,就像季节性的台风,每隔一段时日、每逢适宜时刻便会卷土重来。可伦拜高中枪击事件之后,政客们又开始集中到华盛顿的舞台上来表演,拼命“作秀”,观点、意见、方案、提议一套一套,好不热闹。可是,结果总是一样地令人失望,甚至连一个简简单单的控制枪支的法案都无法在国会通过。
能够将人类送往月球的美国,一遇到关于公民自由和权力问题时,便立即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显得软弱而低能。
自由,总是有代价的。权力,也不会是一条单行道。可是,维护生命不能够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捍卫自由不应该用他人的自由为交换,而保证权力的反面更不是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力。对于迷恋和鼓吹个人自由以及权力的美国人而言,在两难之间做个选择恐怕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一个折衷的办法,还是一个妥协的办法。
美国的枪支文化,究竟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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