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单衣

　　郑单衣

　　，1963年生于四川自贡。曾先后在贵州农学院，贵州大学，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1999年移居香港，曾从事新闻工作，现居家写作。有诗集《夏天的翅膀》等。

　　但爱

　　……——给M

　　但爱

　　只爱那三分钟的醉客，醉于醉，因为忘情

　　无关乎酒，也无关乎那幸存者杯中的刀光

　　与剑影，因而更无关乎月光

　　用乳白色的牛奶的激情，挤进南窗，又从北窗

　　溜走，只留下那浓郁的汗味和欣喜，因而

　　更无关乎附近海湾里穿梭的鱼苗，以及

　　你内心的独木舟

　　会果断地横在一个星期天的风浪里，完全无关乎

　　风与浪———以及，以及身边，那位

　　内心有裂缝的陌生人

　　所说的全部梦话———我爱昨夜，星星们穿针

　　引线，要绣那芬芳的细节———包括

　　你桌上那块印花布所做的梦，以及

　　它做梦而不愿醒来的样子———我们，爱于爱

　　但爱

　　总如期而至，如果爱只是远景且无关乎眺望

　　礼物

　　如果世界的夜要通过一支笔的嗅觉

　　找回一个早已丢失的

　　粘稠盒子

　　而且送给我们竹林

　　竹林中的竹林，如果

　　我们是──不断地是──我们

　　院子里的院子

　　不断地──转身──向内

　　直到星罗棋布，如果，我

　　不是我

　　而是一个省

　　──口头上的，偏的，远的

　　某个荒凉的四川小镇

　　而是一个房间

　　房间里紧锁的八只抽屉

　　就会突然用吱嘎声模仿

　　众鸟归巢，在黄昏

　　钟声乍起

　　你是否就是那礼物

　　层层包裹在这乳白色的一瞬间随钟声

　　放大开去又渐渐从暗夜里收缩回来的

　　大雪中的新英格兰──盒子

　　空白

　　——致读者

　　世界也为傻瓜预备了同样的道具──

　　按钮、镜头、背景

　　以及暗房……因此，笑，笑一笑啊

　　镁光灯一闪你就该咧嘴──当纸模仿着

　　机器的卷舌音

　　当白烟怦然升起，消失──光，亮出刺眼的手掌

　　抓住，又突然收回……把你缩小，放进一个格子

　　那局部的微型黑夜──菲林，一种怕光的物质

　　而决定撕碎与放大的永远是光，以及瞳孔

　　对定量的需要与恐惧……但我们乐于如此

　　被机器看见，被卷起来，隐入黑夜和药水，再显影

　　当你终于站了出来，站在那儿──5R见方

　　“你，为什么不笑？在纸上，为什么？”

　　当机器看见并认出了我们，卷着一个

　　怕光的盒子，用齿轮

　　把你吐在暗房里，而不是被当场拉出来

　　———彻底变黑

　　像长舌，你，被拉直，又被木夹叼住，挂在铁丝上，你

　　滴着水──被风干，直到光可以任意地穿过

　　你用收据取回自己，从别人那儿得到自己，就像

　　从纸上领养了一群孤儿，你把他们一点点存起来

　　成为中心，伴随着撕碎与想象让世界环绕

　　“你，就是他们。”你说：“嘿，他们就是我！”

　　你不断地，把自己拿出来，又放回去

　　你反复地讲着讲着讲着直到故事变得完整

　　———你

　　对自己的叙述，精彩绝伦，简直可以加印可以

　　任意地放大，甚至迅速缩成一个黑点

　　──你怕丢失

　　你怕失去，你总是小心翼翼，把自己带在身边

　　你有太多的备份，并且总是在笑，以至于

　　可以同时到达不同的地方──去笑，你

　　分发它们，在凡是可以挂和粘上去的地方，就像

　　分发着我们必须面对的祖国，微笑的祖国

　　你，来自黑暗，你，怕火？你怕的是时间！你说

　　被镜子看见的我无法留住，因为镜子不是照相机

　　它没有记忆──你曾把自己的大脑比作照相机

　　为自己拍照……你摆好那想象中的姿势

　　然后又跑过去，按快门……你不断地

　　坐着跑着站着，同时，又不断地笑着按着说着：

　　“你是我灵魂的对称影像，躲在镜头里注视着

　　布景，墙，灯光……我们，我们中间那把椅子

　　以及椅子上的你，留下的全部空白……“

　　电话

　　夏天，为何偏偏要借用这满面通红的电话

　　而不是那绿油油的邮政总局传递她

　　那海妖般的意志之花──是啊，风向标

　　不分昼夜钻着啃着热风之木乃伊──是啊

　　徘徊空中的季雨又偏偏在这时找到并拧开了

　　她那饱蘸着绿汁的失灵之阀──是啊，也许

　　芭蕉林和木棉树也需要一门电话

　　当性急的六月之树一夜间都纷纷安上了幼蝉

　　──这静的放大器──跑过七月胡闹

　　并拉大了嗓门高喊着电话，就像她

　　被野生藤蔓缠绕的白色庭院在正午猛烈阳光

　　刺激下迸发出万千个疯狂的念头摇荡着

　　自己茂密的枝桠──连石头

　　也抵不住这扩张的热力──迅速膨胀

　　风向标定会大于风，正如我们已多于自身

　　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啊──当夏天

　　铃声大作选中了滚烫的铜线急剧裂变成

　　──那边的她燃烧的她过剩的她其余的她

　　──她就是我那热风中的玛德琳娜

　　魔术

　　──致罗辉

　　是书写找到了语言内部那最后一根肋骨上

　　全部的句法和词汇，而诗歌是它们的共享器官

　　是朗诵发明了听众以及蒙面作者

　　苦涩的舌根里沉没的远方，世界

　　起于虚构，当歌者合上想象的地图

　　是地图发明了一个魔术少年航海的激情

　　船大于海，而他造船的冲动不可抑制

　　当血腥的铁刺猛烈啃噬着黑夜牙龈

　　那最初的血肉里残存的细浪述说──

　　是翻译撬开了沉默的黑色海床，并迫使大海

　　直立，掉头向下，或如青烟升腾，消失于阅读

　　致背后那位

　　那的确是他们从前的嗓音———不高不低，挟杂着

　　战前的典型噪音──刺痛了耳根，仍要

　　排队，伸手去按

　　衰老的Yeats键，第三遍，BBC和Woolf，专注于

　　Joyce，那尖细者，遗骸远在苏黎世，听不见

　　你脱皮鞋解袖口──下一个，是不可按的

　　于是，开始扮接线生，一遍遍拨那虚无的号码

　　喂，你──想听？还是想交换位置，被听？

　　最后

　　无谓的，那强烈的好奇童心正如此专注于

　　拆解，然后组装，直到最后

　　那握在手中，挟在指缝里的最后

　　其余的离开，丢失，散布──词

　　拆散直到无法再拆

　　像记忆破碎……盛夏

　　那无休止的刺眼的蝉鸣也只剩下最后

　　但那静静破裂着的脑溢血的西瓜中的晕眩

　　仍要继续追究

　　最后

　　，因为

　　词，拒绝被葬送……拒绝

　　被献上黑压压低垂的头和白花，因为，词

　　移动，向着那可以重返的

　　点，横，点──直到剧毒的热血

　　汹涌并且尖叫，在那猛烈生长着的

　　幼小的头盖骨和胚胎内心

　　那脂肪……最后

　　没有最后，即使被捣碎的亡灵

　　已从遗忘和忏悔手中收回

　　全部……全部的词被删除

　　词仍会多于词本身，而且更多

　　因为最后──不是，永远不是宽恕

　　重逢

　　———悼亡母

　　但他们终于来到我们身上通过文字突然

　　停在众多的面孔中我们

　　再没有八月可以面对可以免去此刻

　　因为有过太多八月太多的风声鹤唳

　　宇宙那面温柔的放大镜才失去耐心锋芒毕露

　　她目光炯炯她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

　　她合上眼睑她不再是你而我

　　也不再是任何人

　　原本一样我们不过是自己多余的

　　那些定要被嗜血的利刃去除的部分你说

　　我们不可更改

　　仅仅作为遗物我们相遇三十七不是

　　六十三我们不可逾越

　　你说死是一种配额源于被允

　　死是一家快餐店到处是分店

　　你说：“你说说看，死到底是什么？”

　　如果三十七就是六十三你身后的

　　那些树枝和灯柱就会变绿就会抽芽就会

　　垂下长长的新生枝干叫着我的乳名

　　而群星闪烁不置一辞而冷漠──我们

　　相依为命脸靠着脸坐着或站着

　　仅仅作为遗物相遇相遇而不再重逢啊妈妈

　　而我只能将你紧紧地搂在胸前

　　请坐

　　当天空转过无头之颈并抹去了时间的全部细节

　　剩下大雪纷纷落过来，向我──而我坐着

　　仅仅坐着就可以微笑，拍去肩头的白色

　　我要像记忆里消失的三个季节那样一动不动

　　我要竭尽全力，承受一座公园

　　抱在胸前的静。当飞鸟掠过美术馆

　　白色起伏──那屋顶──消隐如箭，撒下细雪

　　请雪上加霜。当我突然站起又坐下

　　像罚站的冷气机正努力，要保持噪音，在暗处

　　静才是它们喧嚣灵魂的一部分，30％，请

　　继续──当热被玻璃隔绝，在十二月

　　70％，汤，柠檬水，加冰──我说着

　　坐着一动不动然后迅速写下：“当大雪悬空

　　正离开撒它们的手掌像一群放学的孩子

　　奔出校门，纷纷向北──它们循环的

　　永恒终点，飘落过去，凭记忆……“

　　凭记忆，我已记不起此刻，那把椅子的位置

　　生日

　　──给P

　　每年这天，热血将自动追忆那消失的

　　十个月，直到车来人往，胃围住了餐桌

　　而酒，这晕眩的隐身者到来，类似黑夜

　　代替那缺席者口含碎冰，面红耳赤，他总是微醉

　　搜集杯子以便相碰──烛光摇曳也总是

　　像台布趴在那儿，我们

　　花格交错背负杯盘狼藉

　　再伴以龙虾、残骸、古巴乐队──玫瑰

　　难以获得玫瑰之名，因为有人到来便有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