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贼窝”
横埠派出所一名警察介绍了一个家族盗窃案。
横埠镇最偏远贫穷的是湛西村,总共130多人。村民孙前进找到同村的章小平商议如何挣钱,两人嫌打工太苦又不赚钱,不约而同想到了偷。
孙前进、章小平和村里几个年轻人出门去了,过年时一个个衣锦还乡,村里人好不羡慕,这几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也没有任何技术特长,他们靠什么挣钱?终于有一天这个秘密被戳穿:他们在外面“摸分”。
2004年9月初,孙前进、章小平带着左林凤、章美琴等14人离开了枞阳,他们有妯娌姑嫂,有夫妻携手,为了掩人耳目,有人甚至还将3岁的孩子带在身边。
他们到了一个城市后往往先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下,然后踩点,在宾馆、诊所、医院等公共场所伺机下手,得手后再转战另一城市。
当年9月,繁昌县公安局抓获了正在医院作案的章美琴,又在一家个体旅馆发现了7个房间里全部住着横埠客,从13个人身上查到了27部手机。
横埠镇派出所这名警察感慨地说,这些人中最大的不过40岁,被抓获后竟然没有一个流露悔意。
1月17日,记者决定深入传说中的“贼窝”——横山村与育才村一探究竟。横埠派出所警察再三叮嘱我们注意安全,“此地民风彪悍,切记小心为妙。”我们在横埠镇上雇了一辆面包车。
横山村距离横埠镇不远,此地多丘陵,车行不久开始下起小雨,乡间道路异常泥泞,面包车不断打滑。
我们很容易找到了村支书章安维的家,两层气派的洋楼、硕大的院子、高高的院墙,就在村委会大楼旁边。
章安维不在家,他的妻子正在洗衣服,我们问起村中是否有人摸分,她马上否认:“没有!绝对没有!章安维也没有说起过!都是外面瞎说的。别信!”章安维的妻子说她记不清老公的手机号码,很客气地送我们出了院子。
毗邻章安维家,是另几套同样气派的小洋房,这在贫困的皖北地区颇为扎眼。可惜的是,这些洋房大多铁将军把门。我们只得拜访一些居住在瓦房中的百姓,一名正在家里生炉子取暖的女青年说:“我没看见他们摸分,不能瞎说。但是大家暗地里都在传。”
女青年26岁,一年前刚刚结婚。她说:“我和老公在无锡打工,一个月只能赚1000多元,他们出去一次就能有几万元收入。心里当然不平衡。人家房子建得那么好,我们都没法抬头,农村人在意什么?还不就是看谁的房子好?!”
她不肯告诉我们究竟谁有摸分嫌疑,“你看看房子不就知道了嘛!反正摸分那事我们不能搞,迟早要有报应的。”
在另一户农家,一个小媳妇嗑着瓜子笑着回答:“他们忙着呢,眼下还没回来。我一个老百姓管得了那么多吗?他们也是打工嘛,各凭本领吃饭。”
记者此后数次致电章安维,都是她妻子接的电话,回答总是“还没回家”。
管理黑洞
到育才村时已是傍晚,鉴于在横山村没有多大收获,司机提醒我们应该“用香烟开路”,他说,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实在。
育才村的两个老者接过香烟,果然打开了话匣子:“摸分的情况的确存在,是店上队的。一开始我们也蒙在鼓里,经常看到他们三五成群到上海、杭州去,几天之后又回来,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的。后来他们开始家家建小洋房了,我们才知道了他们发财的门道。”
老农介绍,虽然村民没有证据,但彼此心照不宣。“摸分的人回来可神气了,新版的一百元刚出来时,我们还没见过,他们从大城市回来就一叠叠地显摆了。”
在村民的眼里,摸分的人也算不得什么道德败坏,“能搞到钱,说明他有能耐!”老农说,那些人经常抽红中华、玩高档手机、掏出百元大钞在小卖部买鱼买肉,很气派。
“也没什么好嫉妒的。我们还干不来呢,干这一行也需要气魄的。”老农举例说,“比如到机关拎包,被门卫拦下来了,他能面不改色冲着门卫嚷嚷,我在里面办公,天天来的,你不认识?怎么干活的!门卫一看他穿着光鲜就不敢多问了。”
“在写字楼、机关办公室溜门拎包,也要进行言行举止的包装的,否则走出去一身泥土气,不被抓才怪!要穿西装、打领带,夹着公文包的姿势也要有腔调,还要学会说普通话。手机要握在手里,不要别在裤腰带上……或者,混进高档宾馆,装成服务员进入客房……”老农告诉我们,每年春节回来,摸分的人都会交流经验。
“我听说公安局更好拎包,因为公安局的人不会想到有人敢在最危险的地方下手。机关的人被偷了有时候还不好意思说出口。”
老农说,与摸分者谈他们的营生是一大忌讳,“乡里乡亲的,要是你劝他不要做坏事,他会跑到你家门口大骂你诋毁名声,闹得邻里不和。”他曾经劝过一个相处较好的朋友,结果被对方呛得哑口无言。
老汉躲在面包车内带我们去找村党支部书记章礼正的家,途中路过了店上队,果然一排气派的小洋房与其他简陋的瓦房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些洋房大门紧锁,老汉说,“可能都出去了,过几天都要回来过年了。其实干他们这一行也很危险,听说有人在外面送了命。”不过老汉说,他们在外地作案,又很少被抓,所以乡邻才觉得摸分并没有多少风险,更多的人蠢蠢欲动,“被抓后拘留几天,数额又不大,出来后继续干。”
临近章礼正家时,司机不肯继续往前开,李老汉也躲在车内不肯下车,“要是被摸分的人看到非打死我们不可!”记者只好下车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摸到章礼正家。看到记者,章礼正似乎有些尴尬。
记者:章书记,请你以一个党员干部的身份接受采访。有举报说,店子队至少有16人在外盗窃,其中有兄弟联手的,有亲戚套亲戚的。对此你是否了解?
章礼正:我们育才村有两千多人口,其中店上队有70多户,300多人,40%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坦率地说,一开始我们也听村民反映有人在外面摸分,起初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做小偷。不过,我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不能说瞎话,我没有收到公安局的公函,也没有直接证据,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就是摸分的人。
记者:打断一下,你的言下之意,至少有人有这样的嫌疑?
章礼正:是的,不过我估计最多只有五六个人,他们都是45岁以下,经常出去,一两个星期之后又回来。我作为村支部书记也进行过教育,叫他们不要做坏事,但人家回答说根本没有盗窃,我又没有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记者:有人反映有一些村干部的亲友也在“摸分”,你们村有没有这个情况?
章礼正:绝对没有!今天下午的村支部会议,我还重点强调了这一点。那些有嫌疑的人这阵子也没有出去,都在家里。
记者:我们刚才采访了部分村民,有人反映摸分的人吃用都比一般村民阔绰,在村中很有威风。
章礼正:吃用阔绰是存在,但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显摆,毕竟我是村支部书记,会问他们哪来这么多钱的。
记者:村里初中毕业后的年轻人一般都干什么活?
章礼正:年轻人都不愿意种田,基本上就是出去打工了,也有人在社会上混。
记者:一些人摸分致富,对这些年轻人是否有影响?
章礼正:肯定是有影响的,会有年轻人羡慕,想跟随。
记者:农村基层干部教育村民、整顿民风有什么压力?
章礼正:你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一年拿4000元工资,其他村委委员比我还要少三四百元,就是芝麻大的官,能有多大能量?!没有证据,管了还得罪人,都是乡里乡亲的,搞僵了可能一个家族在下一届选举中就不支持你!
从章礼正家出来时雨已经越下越大,老汉在车内有些兴奋。他说,“你看,我今天陪了你两个多小时,是不是可以给点好处费?”
一名知情者告诉记者,店上队尚未有“摸分”的人买车,与育才村隔着白荡湖相望的少风村才是真正的“贼窝”。“少风村有一个组就有18辆小轿车,经常一排车子开过,威风极了。”
老汉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他说,在农村建一幢简单的两层楼房只需3万元,如果是框架结构的需要10万元,但是少风村不少房子十分豪华,每栋起码花费18万元,还不算家里的电器装饰。
“一辆车子加一套房子,起码30多万元,如果是正常的打工,一个人一年挣2万元已经捅破天了,需要15年不吃不喝才能积攒这样的家业,你说正常吗?”李老汉有些愤懑。
走在泥泞的小道上,一个年轻人发起牢骚,“一脚一个坑,满身都是泥,瞧人家过得多好,有时候一气之下真想去摸分。”
记者此后又去少风村暗访,村民对此话题同样讳莫如深。
横埠镇派出所指导员左正好说,“村干部最多告诉你有摸分的人,但不会说是谁,怕得罪人。”对于基层组织战斗力不强、作用不大的问题,许道金所长曾对媒体抱怨:“现在做什么事都要钱,你不出钱,村里的治保组织就不巡逻。他们不干事,你就少了耳目,信息就不灵,基层公安派出所就唱起了独角戏。”
一名干警透露,他也觉得“小偷村”的出现匪夷所思,“农村的道德体系怎么了?听说其他地方还有集体出外卖淫的情况。一个女孩子出去卖淫,过年时‘荣归故里’,临走又带走一批女孩子,好像没人觉得耻辱,赚到钱就是最要紧的评价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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