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虎园和虎舍,我终于见到了众多的小老虎,仔虎,幼虎,还有更大一些的育成虎。我把它们分别当成是婴儿、幼儿园学龄前儿童、小学生和中学生。我在“幼虎园”的长廊上反复徘徊,并到虎舍去看望了正在哺乳期的虎妈妈和幼崽。 那一天我自以为已经成为小老虎们的朋友。尽管它们对我的来访不理不睬,我仍然不断兴奋地欢叫。
那些正在吃奶的小虎崽们,胖乎乎傻乎乎的,无忧无虑地偎依在虎妈妈的怀里。嘴里含着乳头,间歇地吮吸,似睡似吃。据说幼崽一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会叫唤,满地乱爬,靠着胎内熟悉的气味,凭借听力,辨认和寻找母亲的乳头。如果它能顺利地吃到虎奶,会立即记住,然后用舌头包卷住乳头,口腔形成真空,叼住乳头不再撒口。小虎的嘴巴很有力气,有时候母虎站起来活动身子,虎崽依然不肯松口,耍赖地吊在乳头上。试想,一只“凶猛”的母虎腹部,悬挂着一只肉团般的小老虎,虎崽的重量坠拽着母虎的乳头,而此时的母虎竟然忍受着疼痛,允许虎崽如此放肆,携带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虎崽,慈祥温和地在笼舍中走动———那是何等感人的母子情深图景啊。“月子”里,哺乳期的母虎,每天安静地卧床喂奶的时间,可长达20个小时。如果母虎偶尔移动身体,乳头暂时从虎崽嘴里滑脱,它就会急切地恢复原来的姿态,以便让虎崽找到乳头。仔虎吃饱后,母虎会用舌头反复舔仔虎的腹部,帮助仔虎排便,然后再把粪便吃掉。“大美人”就是这样一个细心称职的好妈妈。
虎园为母虎产仔准备了特殊的产床,其宽大程度很像传说中的巨人之床。幼崽出生时,似一个毛茸茸的圆球,黄底黑纹,色彩鲜艳。绒球一展开,两三周就出落成了一只大猫。(说大猫其实不全对,虎崽的四肢粗壮,一落地还站不稳时,已显出虎的霸气;一个月大,便龇牙咧嘴面露凶相。)大猫伸伸懒腰蹬蹬腿,满月以后,就是一头有模有样的小老虎了。还在娘胎里,虎妈妈就为它们在额头刻上了图案,穿好了虎国的标准华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送到这个世界上来,此后一生就不需要再操心换洗衣裳了。不像大熊猫幼崽,生下来皮肤是光溜溜的粉红色,同成年大熊猫的黑白时装相去甚远,长啊长啊长了好久,才会慢慢穿上大熊猫的衣服,描上眼影,变出熊猫的样子来。仔虎落地时,体重一般为1.2~1.5公斤左右,体长30~40厘米,天生带着一副虎头虎脑的老虎架势。只是那双小小的虎眼,尚未见过世间的艰难与悲苦,棕色的瞳孔湿漉漉的,东张西望地旋转,透出好奇与天真的光亮。
仔虎的生长速度奇快,最初一个月内,以每天200克左右增重,一百天时,体重可达15公斤,已可独立活动和采食。(人工饲养的条件下,三个多月即可断奶。)母虎在虎崽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把宝宝们一只只叼到户外,让它们认识蓝天和绿树。半岁大的幼虎,最淘气顽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整天跟随着母虎,学习各种生存本领和技能。它们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胡乱发挥,好像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幼虎会用前肢抱住树干,两后肢蹬住,一蹿一蹿地爬,一口气爬到树冠,啃咬树枝,回头一看离地面那么高,吓得不敢下来。一只幼虎第一次走到水塘边,望见水中自己的影子,吃惊得张大了嘴。然后小心地伸出脚爪,试着去撩拨那水,水面晃动起来,影子都乱了,幼虎有些生气,冲着水波低声地吼了几声。一只蝴蝶飞过,又是一件新鲜事物,让幼虎眼花缭乱,终于下决心扑过去,差点扑空掉进水里去。母虎在正常情况下,一胎可生3~4只仔虎,偶尔也有“独生子”,特殊的还有生6只的情况。小时候虎兄虎弟虎姐虎妹们挤在一起抢奶,再大些就会嬉戏打闹,常常玩得不可开交。其实搏斗是假,演习是真,真真假假的,都在演练自家的功夫,以便快快长成一头身怀绝技的猛虎。
我在一头雪虎的笼舍前站了许久。雪虎在虎中最为名贵,一身白雪般柔软华丽的绒毛,身上隐隐约约的黑色虎纹,如水墨的洇影,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它犹如从遥远的雪山上走来,浑身一尘不染,然后变成了一座有生命的雪雕,闪烁着美丽而神秘的银光。雪虎与白虎有很大区别,白虎的皮毛虽是白色,褐色的虎纹却依然清晰,像是普通老虎换了一件颜色不同的袍子而已。雪虎在东北虎林园仅有一头,新近刚刚做了母亲,一只雪球般的小虎崽正在同它玩耍。小雪虎吃力地爬上了母虎的脊背,然后滚落下来,落在雪虎的尾巴上。它发现那条粗壮的尾巴,很像是一个会动弹的玩具,毫不犹豫地扑将过去,一口咬住。母虎把尾巴轻轻向左一甩,犹如一条白色的长鞭,将虎崽甩在一边,虎崽不甘心,重又扑过去,抱住母虎的尾巴不放,雪虎并不恼,只是将尾巴甩向右边,小虎崽又一次跳过去,追着尾巴玩耍,三番五次,乐此不疲,像是在练习捕猎。那是我在虎园见到的最生动的场景之一:一座白玉无瑕的雪雕和一个滚动跳跃的小雪球,在我夏天的记忆里,永远不会融化。
离开之前,我听见了响彻虎园的广播,告诉游客某处有一只可供合影的小虎崽。闻声寻去,高台上围起一个角落,有桌凳和相机,工作人员抱着一只花斑狸猫样的仔虎,正用奶瓶给它喂奶。这是一只被母虎遗弃的虎崽,只有在人工喂养的情况下,才可能让游客接触。(如果是母虎亲自哺乳,抱出来同游客见面后,再送回到母虎身边,有了“生人气味”,母虎会拒绝认养虎崽。)我犹豫着走过去,小心将它抱起来,搂在怀里,又爱又怕,左右不知怎么摆布,托举的姿势十分僵硬。那小虎崽虽然瘦弱乖顺,却依然是虎崽的重量,托得胳膊酸沉。放它下地时,不知哪里惹得它不舒服,后肢轻轻蹬我一脚———那一脚的分量,似有千钧之力,从那幼小的身体深处传来,只轻轻一脚,我竟晃了一晃。那样的力度,只有亲身领教过,才知道什么叫做兽中之王。即使,那仅仅是一只虎崽。
我听见它说:叫你尝尝我的厉害!老虎也是你抱的吗?
老虎也是你抱的吗?我们老虎如今堕落到跟人照相为生,真是老虎的悲哀。失去母爱不等于我失去了尊严。等我长大了,你敢再碰我一下试试?
人说虎毒不食子,“虎毒”这个词儿,是人制定的,听着就刺耳得很。我们老虎一生下来,从皮毛到骨头浑身都是宝,连我们的虎尿都可治病;沤好的虎粪,更是优等的有机肥,“虎毒”从何说起?要说“毒”,地球上的任何动物,对于别的生命,都可能有“毒”。千百年来,人类对于老虎设下了多少陷阱,下了多少“毒手”啊。我们还没来得及跟人类清算呢。别看我才出生不久,虎园的老虎成天议论纷纷的,我心里早就什么都明白。
我的妈妈不认我们,是因为它第一次做妈妈,可能得了产后忧郁症。虎园的人们正在为它治疗,等妈妈病好了,它比任何动物都更爱护自己的孩子。事实上,人类世界的弃婴,比我们虎国多得多,人们却总是避而不谈。邻居小伙伴告诉我,有一次,一个虎妈妈难产死了,一窝仔虎没有奶吃,虎园的人在报纸上登了消息求助,就有人送来一条黑背大母狗,那条大狗的奶水特别多,对仔虎像虎妈妈一样和蔼可亲,整天躺在地上奶孩子,让它们兄妹吃得饱饱的。后来,虎崽的个头长得比狗妈妈还要大,大狗和小虎在一起玩耍,像一家人一样亲热。你看,动物比人仗义吧。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去问问我们的饲养员就知道了),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他,他从来不照料虎崽。据说有一只公虎,因为忌妒母虎对仔虎好,把她的仔虎都吃掉了,所以我不喜欢成年的公虎。由此看来,人类说“虎毒不食子”也不全对。
如今我们在虎园的生活无忧无虑,虎园的园长和饲养员,对我们都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我们只是不那么喜欢兽医,他总是拿着长长的吹管给我们打针,所以,只要兽医一进笼子,我的虎叔虎姑们就对他吹胡子瞪眼,然后迅速躲到角落上去。)我们每天服用维生素和钙片,饱食终日,虎兄虎妹们欢聚一堂。在人工饲养条件下,我们老虎的性格有了一些改变,由于同龄的小朋友太多了,我们开始尝试过集体生活。幼龄阶段的虎兄弟或是虎姐妹,即便不是一家子,也学会了和睦相伴。我们会在树阴下一起乘凉,把对方的身体当作枕头,或在水中比赛游泳和叼木头;风雪交加的冬天,我们互相偎依取暖。稍稍长大,我们就会联合行动携手捕猎或是进行自卫,甚至集体冲锋围捕猎物。在少年时代,我们不是一只一只地生活,而是一群一群地聚居,把个幼虎园搞得热火朝天,确实是一个老虎的乐园啊。只有当我们都长大后,一个个都变得足够强悍,才会开始独自行动。那时候我们会因争夺地盘美女食物,而翻脸恶斗残杀流血,那才是我们野生老虎本来的样子。
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仍然潜藏着深深的危机感。千万年来,东北虎的遗传基因时时刻刻在血液里提醒着我:这儿不是我们真正的老家。我很想去问问那些大老虎们,我们老虎真正的乐园,究竟在哪里?
(黑龙江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