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廖文英 汉娜无奈地向我解释说:“我踩在滑雪板上时每走一米就倒下,不是每个挪威人都天生有一双滑雪的脚!”所以她从来没有在冬季,到过她家离市中心开车两个小时,然后徒步走一小时四十分钟的度假屋(铺满雪的时候要走两个多小时)。她的姐姐克丝琴娜则每个冬天都要去好几次,今年更是极力邀请我一起前往度假屋度过一周的复活节,我欣然答应。
度假屋 复活节是立春之后月亏开始的第一个星期日,一般是在3月22日至4月25日之间,信奉基督教的国家把它定为仅次于圣诞节的公众大假期,而挪威这时正好是大地回春,但山上的积雪尚未融化的滑雪好时机。 挪威一向是冬奥会强国,因为在冬日的挪威是寂寞的,下午三点天就见黑,漫漫冬日里,唯一可寻的乐子便是滑雪,这使得挪威雪山飞狐遍地。而一个熟人—马约斯的舅舅,出生两周后就裹在雪橇里让大狗拖带着运来运去的照片,使我误会每个挪威人都与生俱来一双滑雪的脚,在汉娜告诉我她不会滑雪的时候,我异常惊讶。汉娜和克丝琴娜都在奥斯陆工作,假期最爱就是回到斯塔万格的老家,到度假屋去放松,度假屋里没有信号没有电力没有自来水,但有山有湖,跋山涉水到度假屋里过复活节,在挪威人看来是无法不遵从的传统习惯。“自我懂事以来,就知道复活节是这样过的,”马约斯的舅舅说,“大家开车到Sirda山边最靠近公路的地方停下,套上滑雪的所有装备爬到山上去,什么目的都没有,然后滑雪回来。当然,每年都少不了在半路停下,到我家的度假屋来喝一碗汤,休息一下再继续赶路。” 他家的度假屋离公路有三公里路,比克丝琴娜家的度假屋近很多。他爸爸在四十年前的复活节滑雪路过,看到这间度假屋,之后折回来把房子买下。克丝琴娜的祖父则是在七十年前经常在那一片山上远足,而把度假屋建起来。 马约斯的舅舅说的那群每年同一天走同一路线的人,和他爸爸年龄相若,他们直到现在还在坚持这种习惯,并把这种传统带给年轻人。 这是我在挪威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当然不可错过这种有着悠久传统的滑雪运动。但克丝琴娜邀请我的时候,忘了先问我会不会滑雪,大概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会滑雪。 在脚下绑上细长的滑雪板,在雪地里快速的穿行,这种形象挪威人早在四千年前的石器时代已经刻画在岩洞的石壁上,那时绑的是木条,奥斯陆的侯门伦库滑雪博物馆里存有用酒桶的木板改装的滑雪板,和几双两千五百年前的滑雪用具。这些滑雪板品种繁多,顺手拈来灵光一闪的意念而生出的滑雪板,数不胜数。英文词汇里的ski(滑雪),出自古挪威语“skith”(雪鞋),可知滑雪的行为在挪威的历史悠久得几乎到达与生俱来的境界。 现在要面对的是我从来都没有滑过雪,我能不能套上滑雪板滑行到山上?三四月的山上全是及腰深的雪,走着上去是完全不现实的。于是,朋友在三月初带我到滑雪胜地渥斯小镇去测试我的滑雪天赋,好决定在三月底复活节的时候,让我去克丝琴娜家路途遥远的度假屋,还是去马约斯舅舅家只需要走半小时的那个。 结果大家都知道我不但没有丝毫滑雪天赋,还早就过了学习滑雪的年龄。踩上滑板每隔一米我就倒下一次,最糟糕的时候是刚站起来就滑倒,一步都迈不开。最后终于被允许去马约斯家的度假屋,也只因了我摆出一副不去滑雪就誓不甘休的架势。
上山
一路上马约斯的舅舅非常担心,怕我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目的地。山势不是很陡峭,但要穿过Valevatn湖泊,湖水虽然早已经结成厚厚的冰层,看起来没有什么危险,但山峰上总是风云变幻,说不准什么时候天气突变,环境将在瞬间变得很吓人,夜晚来临之后,危险更是无处不在。我们在湖中心穿行的时候,遇上了巨大的冰块顺着山边滑落,轰轰隆隆往下滚了好一阵子,空中立刻弥漫着白茫茫一片雪粉,远远看着非常壮观旎丽。马约斯的舅舅靠过来,对正在咧嘴观赏的我加强教育:明白大自然存在的危险了吧。同时得意地表示出门前强行解除我的武装—摘下我所有的相机的做法非常明智。到达度假屋后,他不得不对摄影师的勇气有所改观—我在羽绒大衣里藏了一台Mamiya7(120大幅相机)。跷着脚喝茶的时候,我才告诉他路上已经拍了两卷胶卷。身子单薄的我贴身加一台相机,一点都不显眼,外加臃肿的羽绒大衣,简直就天衣无缝,但定住取景拍照,又躲过监视,难度就很大了,滑雪的时候都戴上手套保护,而拍照是细致活儿,Mamiya7又是手动对焦,雪地的亮白会误导测光系统,我还需要加带测光表。幸好我本来就经常摔跤,四仰八叉半天起不来也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趁着挣扎着起来的这会儿功夫偷拍一张,屁股摔得再痛也不当一回事了。 通常像我这种滑雪笨蛋,理应自觉地待在屋里冬眠,冰雪融化大地回春后再出来走动,偏偏我爱这种会摔跤的运动爱得入骨。把松软的雪地摔得坑坑洼洼,别人经过我摔跤的地方都得绕道而行;如果滑雪板嵌到坑里去,马上就会把人绊倒。看着自己害人不浅,心里有时候会很过意不去。
一条同样的路
事实上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的尴尬,大家都乐呵呵地忙于滑雪的乐趣,在这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里,很多老朋友都几十年不变不约而遇的在路上见面。马约斯的舅舅不断和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并停下来拉家常。马约斯的舅舅说他遇了好几个很多年没见的熟人,他发现大家都发生了变化,“这条路一直存在着,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拾回想要的。”
他有五六年没有这样正规度过复活节,甚至已经很久没来山上的度假屋。“小时候每隔一周,我爸爸就把全家带到这里来,我爸是个野外狂”,他说的时候我连忙点头表示同意,因为我见过他爸爸在山坡上滑雪的录像,背后拖着雪篮子,装着三个月大的他往山下俯冲,由于下坡的滑度太大,飞驰途中雪篮子一下子就倒扣在雪泥里。然后,我见到镜头里一片忙乱中他被捡了起来,在雪泥的包围中露出亮晶晶的眼珠子。 由于老爸的疯狂爱好,并强制地携带全家经常住在度假屋,马约斯的舅舅在长大可以自主的时候,便反叛地再也不参加复活节的滑雪聚会。“几十年的同一天,这些人都跑在这同样的路线上,愚蠢地聚在一起,吃一顿破豆汤,什么事也没有。”他经常这样抨击他爸爸和跟他爸爸一样的人,但每次谈及童年的快乐事,总是关于度假屋,“我认识一百来种鸟,在我家度假屋附近见过它们。”他自豪地说。今年他爸爸另外买了一间可以直接开车到达的海边度假屋,便把山上的度假屋给了他和他妹妹,因为他爸爸年纪大了不再适宜经常长途跋涉徒步。或者他爸爸觉得,传统是应该让年轻人去实践操持,再去影响下一代。 因为我们出门较晚,很多人已经回程。娱乐性地来回在雪地里玩雪的人,都是在山上有度假屋的人家的孩子。由于热爱野外活动,挪威有半数的家庭都置买有度假屋,路上隔个几十一百米就有几间颜色鲜艳的房子,点缀在亮白的雪地里,甚是温情。需要赶回去的人都随身带有丰富的食物,一家人在路边摊开一桌饭菜,让人禁不住要走过去打招呼,顺便讨杯热茶来喝。 路上滑过的人络绎不绝,经常有五六岁的小孩在我身旁飞驰而过,把我吓得赶紧往旁边闪。有朋友说到一位挪威小儿科研究中心医生的说法,从对孩子跌倒的态度,可以看出北欧人的不同之处:丹麦的小孩跌倒了,父母会立刻哄他、安慰他。瑞典小孩跌倒了,父母马上研究如何预防此事件的再发生。在挪威,父母叫跌倒的孩子站起来,不要哭。在芬兰,跌倒的孩子会自动爬起来,因为他知道父母不会安慰他,赖着也没用。 旁边是一条河,我想一起掉进水里应该蛮冷的,还不知道在哪里换衣服,大家和我一样都带着后备衣物了吗?
Valevatn湖 马约斯家的度假屋离湖泊大约一百五十米,平均斜度在50到60度之间,像马约斯这些七岁大的小孩也只要六七分钟就滑下去,而我整整花了半个小时才摔到湖边。马约斯的舅舅追上偷溜出来的我时说:“我看到一排屁股坑道,就知道你往这边来了。” Valevatn湖周长三十二公里,南北延伸,形成窄长一片平整的滑雪佳地,是唯一我不会摔跤的地方。另外,我还可以循着别人滑过的两条轨道,用雪杖在地上轻轻一碰,毫不费劲地就滑行起来,惬意得很。实际上除我之外没多少人享受这块平地,因为善于滑雪的人都追求往下俯冲的快感,所以大家都是匆匆地穿过,赶到对面的山上去,然后冲行在坡道之间。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到转弯的地方,马约斯的舅舅鼓励我说:“你已经是第一个去到Valevatn湖北面的中国人”。他不打算让我继续往北边去,因为马上要日落了,Valevatn湖南北长二十二公里,他认为滑到明天我也转不过来。他还说春天快尽,湖里的冰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突然融化—虽然,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测试自然环境,以保大家的安全。 湖面比往年低了五六米,当地为建水库在冬末把部分湖水抽掉,大石块上明显看到水抽走后断裂的冰层,湖与山之间更是出现大大小小参差的裂缝。穿着滑雪板往上走的时候,必须双腿叉开在雪地上走成鱼骨形状,我以为走这种花俏步伐应该没问题,于是神气地对马约斯他们挥手说你们先上去,我马上就到。大家见已到山边,不会有什么危险,就甩着鱼骨步上去了。没想到除了与生俱来就懂得踩在滑雪板上的人以外,要学走鱼骨步比滑雪还难。鱼骨步是利用滑雪板的金属边刃紧紧的卡在雪面上的原理,把身体稳定住,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上迈走。据说滑雪板的边刃需要保持锋利,在施加重力的时候,就不会产生侧滑。专业滑雪运动员的滑雪板边刃,甚至锋利得可以刮胡子。 我试着把左脚迈开,非常专业地在雪泥中摆成45度搁稳一只滑雪板,再把右脚挪前二十厘米向另一个方向伸出45度,刚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两块滑雪板自动往我后背方向滑回去,交缠在一起,把我钉住动弹不得。左顾右盼人影都没一个,只好自动倒下屁股着地,才把两只脚解放出来。好不容易爬起来走上两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卡进湖岸冰雪断裂的缝隙里了,这次再也难以自救,但我又不敢大喊大叫,因为在山里叫声会变得很凄厉,将招来巡逻直升机,我可不愿意像马约斯家度假屋里的一张漫画那样,被吊在直升机下拖离山地。滑雪旺季常常发生意外,巡逻直升机整天都在飞来飞去。而且,喊叫声也会引动雪崩,我暂时没有被雪埋的雅兴。 马约斯的舅舅终于觉得不对劲寻下来,他把我从冰雪缝里拔出来的时候,雪水已经透进我的羽绒裤。站好后我灵机一动,把滑雪板脱了抱着走。积雪深浅不一,有时一脚踩下去一直到大腿根,有时却只到膝盖。遇到结了薄冰的地方,我弱小的躯体甚至可以稳稳踩住,没有嵌进雪里。马约斯的舅舅快速地送走我的滑雪板,再折转回来的时候把一双极像鹅掌的“雪鞋”,扔过来给我套上。这是古老的时候人们便于在冬天雪地里走动干活用的雪板,三条木棍拼成长三角,中间用麻线缠成网状,有一手臂般长,穿在脚上马上把全身的重量摊开,原理跟滑雪板差不多,就是不容易滑倒。 我突然感到了自由,可以迈开双腿大步大步走了。马上想到挪威极地探险家南森,被困极地差不多三年的生活里,原来是这样四处走动的。在南森博物馆里,我看到他的探险船里挂着这款雪鞋。1893年6月24号他乘“前进”号探险船向北极进发,到达北纬78度30分海域的时候,船体搁浅大片冰块中,被迫留在当地,并被认为已经遇难,英国
《自然》 杂志还刊登了悼词,三年后他奇迹一般地获救。
滑雪跳
1924年在法国沙莫尼举行的第一届冬季奥运会,挪威人将所有的金牌都带走,我和挪威的朋友谈及这壮举时,他们只是稍稍得意地点点头,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不必因此而炫耀什么。曾经以33米的成绩获得滑雪跳台冠军的挪威人桑德,以优美的落地制动技术,被称为天使跳,而且他还是第一个以滑雪跳跃测量距离的选手。多年后,据说在奥斯陆的侯门库伦跳雪台最惊人的一跳是105米。亲身体验过滑雪跳之后,再到侯门库伦跳雪台看看百米以上的雪白的台体,就能深深体会到什么叫惊心动魄。 当我说我曾经玩过滑雪跳,连挪威人都诧异地“呀”叫一声,估计他们脑子马上出现弯弯的呈现优美的弧形的侯门库伦跳雪台,其实,我只是非常懦弱地站在马约斯的父母为他堆的小雪台滑道的顶端,紧紧抱着旗杆不敢往下去。不管马约斯怎样不停地诱导我怎么做,还男子汉十足地去示范着跳了好几次,我都不认为滑向小跳台很安全。终于,我一不小心抱不牢旗杆,脚下的雪板自动往下滑去,到了雪道末端,下滑速度突然变得很快,然后不由自主地腾空飞起。我一头栽进雪泥里,嘴里感到凉凉的,嚼了一下,没什么味道,想起脖子没扭断,于是慢慢爬起来,把身上的雪粉拍掉。我手脚并用再次爬到雪道的顶端,抱住飘扬着红白蓝三色十字符号的挪威国旗的旗杆,准备再来一次。每次跳完我都下狠心要跳一次好样的,让马约斯的母亲拍下腾空跳起的英姿。但当扶着旗杆往下看时,一颗心马上吊起,掉转雪板往旁边撤退。 但马约斯不肯放过我,我一走就只剩他一个人在玩滑雪跳了,而且在场的人里除了他两岁的妹妹米娅,因为太小还不会滑雪外,我是唯一一个跳得比他差的人。他采集了长辈们的教导,再结合实践经验,耐心教导我该如何运用技巧,例如两块滑雪板必须放平,两脚下滑的速度保持一致才不会摔倒。除了一头栽下和一屁股掉进跳坑,我还把雪道摔成坑坑洼洼,那是由于我还没到跳台就已经摔跤所致,这在挪威人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马约斯最多只会在跳台下倒下。他今年七岁,父母头一回让他练习滑雪跳。马约斯的舅舅说他也是七岁的时候开始学滑雪跳的。 在马约斯的舅舅过来示范跳了几次后,我突然开窍,冲刺到雪道末端的时候,把身体微微内收,然后挺直胸膛借俯冲的劲道把自己往上抛,还要大叫“耶——!”把胸中的一道气发出来,整个人就会离地跃起,划出半道狐形,然后稳稳地落到雪地上,继续向前滑行一段,双脚不由自主往里收,利用滑雪板的边刃卡到雪地里把自己刹住,全程一气呵成,一点摔跤的迹象都没有。我傻傻的站住,听到大家的欢呼在身后响起。 只有这么一次我成功地跳了下来,之后都是摔跤,最后一次我认为腿筋已经拉断了—以马约斯的舅舅过来,把痛得两眼泪汪汪、动弹不得的我拎进屋里为告终。 终于,主题转到晚餐上了,羔羊肉大餐是复活节的传统菜肴,马约斯的母亲花了两个小时去熬制这道菜,配上蔬菜和各种调料,把我撑得更加动弹不得。 两个月后,大家见到我出现在斯塔万格的街上,走路还是一跛一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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