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峻 宝树 图/张向春
1898.5.1:无敌舰队最后出征
薄雾散尽,七艘战舰出现在浩瀚的大西洋上,吐出七道长长的黑烟,乌黑的船体在阳光下闪亮,有西班牙王室徽章的旗帜在桅杆上高高飘扬。这是一支Armada(西班牙语“舰队”),包括四艘巡洋舰和三艘驱逐舰。它们的目标是西印度群岛的古巴和波多黎各,在那里,西班牙帝国的美丽岛屿正受到美国舰队的严重威胁。
近三千名海军将士满怀乐观,在他们眼中,正如在所有欧洲人的眼中一样,美国只是一个半开化的后进国家,美国海军也寂寂无名,和老牌的海上强国西班牙不可同日而语。 但在旗舰“玛丽·特雷莎公主号(Infanta
Maria Teresa)”上,舰队司令雪尔维拉(Pascual Cervera y
Topete)却忧心忡忡,和一般水兵不同,他深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也深知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这支舰队如果状态稍好,本可以成为一支极具威慑力的海上劲旅,但是现在,四艘巡洋舰都有不同程度的腐朽或损坏,弹药也严重不足;火炮系统大都有严重问题,有的船连必备的主炮都没有安装;更不用说,航行刚刚开始,各艘船上的煤仓已经空了一半。这支舰队的外强中干似乎正是西班牙帝国的写照。雪尔维拉甚至怀疑自己的舰队是否能安然到达目的地,即使到达了西印度群岛,等待他们的命运,看起来也只有被绝对优势的敌人所摧毁。
雪尔维拉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堂吉诃德式的战争。他不是为了胜利而战,而是为了捍卫西班牙的荣誉而战。他心痛地望着自己这支意气风发的舰队,它像是三个世纪之前覆灭的“无敌舰队”的幽灵,为了守护西班牙的光荣与梦想,带着最后的勇气与毅力,奔赴那注定通向毁灭的命运。
1492-1898.4.25:两个帝国和一个岛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两个帝国关于一个岛的战争—这个岛正是被誉为“加勒比海明珠”的古巴,1492年,哥伦布刚刚发现美洲时,它就被宣布为西班牙的殖民地。虽然自从1588年“无敌舰队”覆灭后,西班牙已经逐渐衰落,美洲各殖民地后来也纷纷独立,但直到十九世纪末,西班牙仍然保有美洲的古巴、波多黎各,以及太平洋上的菲律宾、关岛、马里亚纳群岛,仍然是一个庞大的“日不落”帝国。特别是富庶的古巴,单凭全球无双的蔗糖业和烟草业,带给西班牙的收益就超过了所有前美洲殖民地的总和,古巴对于西班牙的重要性可谓无以复加。
另一方面,美国自从诞生之日起,就将目光投向了古巴。从军事角度来看,古巴和佛罗里达一衣带水,并控制着通往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的交通要道,战略位置极为重要;从经济角度来看,古巴作为丰富的蔗糖、烟草产地和潜在的商品市场,其邻近的地理位置也备受美国资本家的青睐,美国人在那里的投资越来越多,后来甚至超过了西班牙,吞并古巴也被正式提到议程上。十九世纪中叶,美国曾经两次向西班牙提出买下古巴,价码开到了1.3亿美元(1867年,美国购买大得多的阿拉斯加只花了720万美元),但遭到了西班牙的坚决拒绝。此后,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让美国耗尽了元气,古巴问题只有暂时搁到一边,这一搁就是一代人的时间。
古巴人并不打算将命运交给西班牙或美国摆布,很快,他们自己也开始闹独立了。1868年,第一次古巴独立起义爆发,西班牙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把这次起义镇压下去,但到了1895年,又爆发了第二次独立起义,而且声势更为浩大。把本来摇摇欲坠的西班牙君主制政府弄得焦头烂额。
为了彻底平息叛乱,西班牙首相派遣以精明干练著称的韦勒(Valariano Weyler y
Nicolau)为古巴总督。为了扑灭此起彼伏的游击战,韦勒首创了下一个世纪人尽皆知的“集中营”制度:他把数十万古巴人赶出家门,集中到指定的营地加以囚禁,然后分别隔离盘查。集中营里食宿恶劣,医疗阙如,传染病蔓延,很快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此事经过美国报纸添油加醋的报道后,顿时在美国国内掀起抗议狂潮,韦勒也被美国人斥为“古巴屠夫”。要求政府出兵干涉的呼声很快高涨起来。
美国人对于古巴,一方面不无人道的同情,一方面又有开拓的雄心;一方面许多美国民众希望帮助古巴独立,一方面,一些扩张主义者又渴望控制古巴。这些彼此矛盾的动机在美国报刊的滔滔雄辩下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凝结在“天赋命运(Manifest
Destiny)”这个神圣庄重的词里:美国的扩张=民主自由的扩张=上帝赋予的神圣使命。而古巴,正是美国的“天赋命运”。
但不管怎么说,西班牙对古巴革命的镇压名义上总是西班牙的内政,轮不到美国干涉。但是,或许真是“天赋命运”的神力,一个适当的开战理由很快出现。1898年2月15日,正在古巴进行“友好访问”(实则是向西班牙示威)的美国军舰“缅因号”在哈瓦那港发生了大爆炸,酿成了一出266名船员丧生的惨剧。消息传出,举世震惊。美国报纸众口一辞,都说是西班牙人的恐怖袭击。当时,美西关系正剑拔弩张,西班牙在美国媒体中又向来是一派邪恶嘴脸,一般民众自然深信不疑,也不想想西班牙为什么要无端触怒美国。虽然也有专家指出,爆炸多半是由内部机械故障引起(这也是后来研究者基本同意的观点),但是缺乏专业知识的美国传媒和大众既听不懂,也不想听。“Remember
the
Maine(记住缅因号)!”成为当时一句广泛流传的口号。在公众的疯狂推动下,美国政府也顺水推舟,一边积极备战,一边进行走过场的外交交涉。美国提出了极为苛刻的最后通牒,没想到西班牙政府居然答应了。美国人不无尴尬地耸耸肩膀,照打不误。4月22日,美国总统麦金莱(William
McKinley)命令海军对古巴进行封锁,意味着战争的实际开始,但美国人不愿承担“挑起战争”的恶名。一直到了25日,在西班牙业已宣战的情况下,美国才正式宣战。
4.26-5.29:海上迷藏战
这场后来被美国人称为“精彩小战争(Splendid Little
War)”的战争其实并不太小,它分别发生在相隔半个地球的菲律宾和古巴。战斗首先在菲律宾打响。美国宣战后第二天,摩拳擦掌的海军准将乔治·杜威(George
Dewey)就率舰队从香港直捣菲律宾。4月30日夜,美军进入马尼拉湾,摧枯拉朽一般轻易歼灭了孱弱的西班牙舰队。同时还吓阻了企图乘乱分一杯羹的德国亚洲分舰队。杜威从此声名大噪,“让乔治去干吧!”一时成为美国人的口头禅。
杜威虽然控制了菲律宾海面,却没有足够的军队能登陆作战。加上当时菲律宾人也在闹起义,与西班牙政府军在岛上对峙,局势复杂,敌友难辨,杜威不敢贸然行事。在等待援军的近两个月里,菲律宾战事陷入了停顿。
同一天,在西班牙海军部的命令下,海军上将雪尔维拉率舰队离开西非海岸的佛得角,驶向美洲,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但雪尔维拉万万想不到,数千公里外的美国本土会因自己的到来而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当雪尔维拉率舰队离开佛得角的时候,当地的美国记者向国内发了电报。美国人知道,西班牙舰队来了。但茫茫大洋,当时又没有卫星或雷达,没人知道这支舰队驶向何方。很自然地,西班牙舰队将会首先攻击纽约和波士顿的谣言不胫而走。恐慌之下,不少东海岸的富商都席卷细软逃到内地,普通居民也惶惶不可终日,到处都要求政府派军舰保护。一时间,在东海岸的各个角落,都传来了“发现”雪尔维拉舰队的报告,弄得美国海军疲于奔命。事后,著名的美国海军战略家马汉(Alfred
T.
Mahan)总结道,一支未知的舰队,“只要存在,即使是弱小的,对于敌方各种或多或少的公开利益来说,也是一个永恒的威胁。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到打击,而不得不限制自己的行动,直到这支舰队被摧毁或者制服为止。”
为了尽早摧毁雪尔维拉舰队,美国人开始了一场劳而无功的海上迷藏。指挥作战的桑普松(William
T.Sampson)海军上将判断,西班牙舰队的目的地是波多黎各首府圣胡安市,于是率舰队于5月11日赶到圣胡安,结果扑了场空,桑普松失望之下,朝圣胡安的海滨建筑胡乱开了几炮了事。不久,桑普松舰队又开到海地,同样没有发现西班牙舰队的踪影。后来,美军才得知雪尔维拉舰队在5月11日到达了法属马提尼克岛(Martinique)。桑普松判断,雪尔维拉的目标会是古巴南岸的西恩福格斯(Cienfuegos),于是派海军准将什雷(Winfield
S. Shley)的“飞行分队(Flying
squadron)”去守株待兔。不料雪尔维拉舰队从荷属库拉索岛(Curacao)绕了一圈后,于19日泊进了圣地亚哥海港(Santiago)。情报很快传到美军方面,桑普松让什雷立即去圣地亚哥,什雷却自作聪明,认为雪尔维拉只是在圣地亚哥暂时休整,最后还是要到西恩福格斯来,又空等了好几天才率飞行分队赶往圣地亚哥。一番混乱后,29日,美国海军的十余艘铁甲战舰终于封锁了圣地亚哥港。
6.22:登陆古巴
美军一度为看住了雪尔维拉舰队而松了一口气。可是事实证明,美军对圣地亚哥港的封锁反而有利于西班牙:雪尔维拉舰队躲在狭长的圣地亚哥港里,两岸有牢固的防御工事,港湾中还布有水雷。美国人一时也拿这只不死不活的“缩头乌龟”无可奈何,还被拖住了整整一支舰队。与此同时,西班牙人在本土的加的斯港(Cadiz)以惊人的速度打造一支新的舰队,倔强的西班牙人打算以这支集中了西班牙全部剩余海上力量的舰队去反攻马尼拉。华盛顿如坐针毡: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派海军直捣西班牙本土,将该舰队消灭在襁褓之中。然而唯一可用的力量又在圣地亚哥脱不开身。飓风季节也越来越近,很可能给游弋在古巴海岸的美国舰队带来灭顶之灾。情急之下,美国人想出一个歪点子:把一艘大船在圣地亚哥港出海口沉掉,正好可以堵住主要航道,让雪尔维拉插翅难飞,这样只需要留一些次要的舰只防守,主力可以调开。该计划唯一的困难在于,预定的沉船方位在西军的火力圈内,要在西班牙人的眼皮底下做手脚可不容易。结果计划归于失败,美国白损失了一条船,执行人员也被西军俘虏。
美军本来只打算以海军封锁古巴,至于艰苦的陆战则交给古巴革命军,但在现在的形势下,是非出动陆军不可了。美军的战略计划最后拍板:派陆军登陆古巴,夺取圣地亚哥,解除对美国舰队的陆上威胁,然后海陆并进,彻底消灭雪尔维拉舰队。此后美军就可以稳操胜券。显然,西班牙的唯一一线生机在于,圣地亚哥守军能否拖住美国。
陆军方面,美国本来只有不到三万人的常备军,而西班牙则有三十万。但是美国的战争潜力远远大于西班牙,开战前后,转眼就有一百万美国青年报名参军。美军很快扩充了近十倍的规模。一支以支援古巴为名的志愿军组成了。海军部的一个秘书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一向向往军旅生涯,此时也不甘寂寞,辞职组织了一支骑兵部队“第一志愿骑兵团”:这支颇具“美国”特色的队伍由西部牛仔、印第安土著、西班牙裔的新墨西哥人以及哈佛和耶鲁等名校的高材生组成,后来被誉为“勇猛骑士(Rough
Riders)”。
6月15日,新组建的西班牙舰队在海军上将卡马拉(Camara)的率领下离开加的斯,开始了前往马尼拉的漫漫长旅。几乎同时,第一批约1.6万名美国志愿军人在佛罗里达的坦帕港(Tampa)登上兵船。在沙夫特(William
R.
Shafter)将军的领导下,美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佛罗里达海峡,于22日在圣地亚哥以东约50公里处的海岸登陆。开始了美国陆军的第一次跨海作战。当地西班牙守军受到古巴起义军的掣肘,未能阻击,让美军顺利登陆。很快,美军和古巴军胜利会师。
但是两支军队的蜜月期很快便告结束。古巴起义军大都出自穷苦人家,素质不高,偷摸拐骗,让美国人吃了不少亏;同时,古巴人对强大的美军也不无戒心,并不打算受美国人的指使。双方的联合军事行动只是形式上的,基本上仍是各自为战。
7.1:血战圣胡安
登陆后,美军踏上了通向圣地亚哥的征程。6月24日发生了第一次遭遇战。包括“勇猛骑士团”在内的一小股军队遇到了西班牙敌军,经过两小时的激战,美军成功地击退了对方且损失轻微。首战告捷,士兵们欢呼雀跃,士气大振。美国媒体也不失时机报道美军如何英勇善战,西班牙人又是如何不堪一击。其实,人们后来得知,西班牙人其实是在执行事先计划好的撤退,而且人员伤亡只有美军的一半。实际上,缺乏经验的美国陆军比起西军没有多少优势可言。以后几天中,美国人会更加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但目前的小小“胜利”反而加强了“西班牙人不堪一击”的错觉。
经过一周的休整,美军于7月1日开始了主要攻势,准备在几天内把圣地亚哥攻下来当作“国庆献礼”。圣地亚哥被一道松散的防线围住,由若干军事据点连接起来。为了防备起义军,上万人的西班牙守军分布在防线各处,其中较重要且薄弱的两个点是东北部的埃尔卡内村(El
Carney)和圣胡安高地(San
Juan),它们相隔不远,分别只有五百多人留守。美军打算把它们全部拿下,打开通往圣地亚哥的大门,因此派往前者和后者的兵力分别是五千和一万人,和西军防守的薄弱简直不成比例。美军有充分理由认为绝对劣势的西班牙人会一触即溃,这将是一次轻松的战斗。
战斗于6点30分在埃尔卡内打响,美国人预定的计划是在两个小时之内结束战斗,然后去圣胡安和友军会师。过于自信的美军几乎没怎么进行炮轰,就直接派步兵冲锋,让观战的外国武官暗中偷笑。可想而知,第一批步兵很快就倒在西班牙人的坚固工事之下,美国人遇到了严重挫折。这使得战斗大大延长,居然持续了近九个小时,西班牙人战死了一半,在指挥官被击毙后,剩下的士兵才放弃抵抗。美军死伤约450人,当时流传的一个笑话说,在这次战斗中,一名英国武官来到一块已被美军攻占的阵地,看到100多个人隐隐约约伏在路边的长草中,好奇地问一名前线军官:“他们是你的后备部队么?”
“不,先生,这些都是尸体。”
同一天的圣胡安高地。早上8点,当阳光照亮这座三百多米高的小山后不久,美军就从远处开始了炮轰。最初,目标屡屡命中,西班牙人似乎无力反击。美国人愈加轻松,随军的记者和外国武官指指点点,赞叹古巴风景秀丽,场面宛如一次惬意的郊游。只有一个瑞典人提问道:“西班牙人一定够受了吧,不过他们就没有大炮么?”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长空,一枚突如其来的炮弹在美军阵地爆炸,弹片如雨点般落在毫无防备的美国人头上,顿时倒下一片,罗斯福当时离炮弹不远,差点没命丧当场。记者和外国人赶紧往回跑,美军也阵脚大乱。接着,西班牙人的炮弹一枚接一枚地飞来。炮兵们回过神来,开始还击。但他们很快发现,西班牙人使用的是无烟火药,不暴露阵地,美军乱打一气,效率极低,反倒通过浓黑的硝烟暴露了自己的方位,成了西班牙人的靶子。一小时后,沮丧的美军不得不停止了炮击。
同时按计划,上万人的部队开始穿过一片茂密丛林中的狭长通道,向圣胡安高地进发。由于林木掩护,西班牙人现在看不到美军的具体位置,只能盲目扫射。但美军人数太多也太拥挤,以致西军的胡扫乱射都击中了不少人。同样由于西班牙人使用无烟火药,美军根本找不到目标还击。虽然西军火力不强,死伤的还只是少数,但是大多数人已经心慌意乱,士气低迷。进攻陷入僵局。 这时,前线军官戴尔比(George
Derby)中校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将用于侦察的氢气球派到前线,从高处俯览圣胡安高地,不就可以探明敌军的火力布置了么?这个命令很快下达,不久后,一个气球就升腾在丛林上空约20米的高处,里面的侦察兵不时探头探脑,把他们看到的敌方动静写在小纸片上扔下来。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招臭棋,这个悬在空中的气球不但很快成了西班牙人的活靶子,而且帮了西班牙人一个大忙:由于气球位于美军主要通路的正上方,正好帮助西班牙人确定了美军的方位,使本来就狼狈不堪的美军蒙受了更大损失。然后,高地上枪弹齐发,顿时气球就千疮百孔,漏光了氢气而坠入林中,下方的美军也非死即伤。
戴尔比倒是逃过了他招来的弹雨,逃到后方向上级报告说,侦察气球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分遣一部分兵力从那里进攻,可以缓解主路上的堵塞,并且可以从侧翼夹击圣胡安高地,打西班牙人一个手忙脚乱。上级批准了这个计划,派第71步兵团从小路包抄。接下去就发生了一起众说纷纭的悬案:首先是扫帚星戴尔比再一次误导了美军,这条小径并没有逃过敌军的注意,反而被对方迎头痛击,第71团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接着,据说该团的官兵居然全体躲在灌木丛中拒绝前进。这事在战后吵了很多年。最后,另一股部队越过停滞不前的第71团,继续冒着西班牙人的炮火向圣胡安方向挺进。
到了中午时分,美国人的锐气和勇气已经消逝。唯一将他们从惨败的前景下拯救出来的是他们的求生欲:上万名美军像长蛇一样排成一条线,挤在几条林中狭路上,造成了很大的堵塞,对前线美军来说,即使要后撤都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生路只有背水一战,尽快夺下圣胡安高地。美国人终于明白:一开始的缓慢行军是个战术错误,正确的方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攀登,占领高地。
下午1点,美军的再次进攻开始,大批美军走出了丛林地带,来到山脚下的草地,这里毫无掩蔽,暴露的美军更是一排排地倒了下去。几个较幸运和勇敢的士兵躲过了第一轮扫射,开始稀稀拉拉地向山顶攀登。在两三公里外观战的外国武官目瞪口呆,他们觉得这种愚蠢行径纯粹是找死。不少人已经认为,美国人这回注定是要惨败了。
然而四挺加特林(Gatling)机枪挽救了一切。这种机枪由六根围成一圈的、30毫米口径的枪管组成,六根枪管可以轮流旋转发射,并且自动上膛,每分钟能够发射3600发子弹!这种机枪最初发明于南北战争时期,后来屡经改进,但是自南北战争后几乎从未被用于战争。这次如果不是因为一位年轻军官的坚持,也不会被带到古巴。危急时刻,美国人终于想起还有这种杀手锏,于是将四挺机枪架在山脚下,不停对山顶扫射,每秒钟都有几百发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山头上。西班牙人顿时被打得抬不起头来,再也无力阻击向上攀登的美军。
但机枪的射击只持续了八分钟,很快就因为枪管过热而不得不暂时中止。必须抓住时机迅速登上山顶,霎时间,一名中尉脱掉衬衫,一手握着刺刀,一手拿左轮手枪,借着机枪的掩护,怒吼着向山上冲去,很快第一个登上了山顶,在他的率领下,一大群士兵跟了上去。美国人蜂拥而至,眼看抵挡不住的西班牙人开始向圣地亚哥方向撤退。然而那个第一个登上圣胡安高地的中尉却死在了西班牙人最后的反击下。事后,人们认出来他叫奥尔德(Jules
Ord),是一位将军的儿子。
此时,罗斯福及其“勇猛骑士”们正在不远处的凯特尔山(Kettle
Hill)攻打一个次要据点。当圣胡安的形势扭转时,罗斯福也抖擞精神,率部冲上山头,赶走了那里的一小股西班牙守军。随后,罗斯福立即前往圣胡安高地,但当他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事后,罗斯福把他的战斗过程不尽不实地告诉了一位通讯记者,混淆了不同地点的区别,又经过记者生花妙笔的渲染,罗斯福俨然成了圣胡安之战的第一功臣。
经过一天的苦战,美军终于拿下了埃尔卡内和圣胡安两个据点。美军伤亡近2000人,其中300多人阵亡。西班牙人的损失则不到美军的一半。以一般标准来看,美军损失还不算大,但这是整场战争中美军唯一一次遭到严重的打击,也是美国向海外扩张以来的第一次惨胜,这一天的损失差不多是美国在战争中全部的死伤数,因此,圣胡安这个血色地名,也永远留在了美国人的记忆中。
7.3.西班牙帝国的最后一天
现在,美国人从圣胡安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圣地亚哥城就躺在脚下。但美军已经士气大挫,无力进攻圣地亚哥。这一代美国人还没有经过战争的残酷,这场战斗给了他们血的教训。同时,痢疾、疟疾、黄热病等热带疾病也泛滥起来,一半以上的将士病倒(包括沙夫特将军本人),到战争结束为止,约有3000人病死,美军已经丧失了大半的战斗力。全军即将撤退的谣言在军中流传,更加动摇了军心。这大概是整场战争中,美军最接近失败的时刻。
沙夫特和桑普松两位陆海军的最高指挥官开始相互踢皮球。沙夫特不想继续进攻圣地亚哥而蒙受更大的损失,他寄希望于海军首先直捣圣地亚哥港,消灭雪尔维拉舰队并炮轰圣地亚哥城,这显然和出动陆军的初衷相违背;桑普松一口回绝,而让沙夫特首先进攻海岸高地,占领西班牙人在海岸线上的火力点,沙夫特当然也不肯答应,他甚至已经考虑全线撤退。正在二人相互推诿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使一切争论成为多余。
7月3日,星期日,圣地亚哥港外海面。按惯例,这一天上午9点,美军各舰上几乎所有的官兵都换了衣服,集中起来举行礼拜式。忽然,从圣地亚哥港的方向升腾起六股巨大的黑烟,离港口最近的“布鲁克林号”(Brooklyn)很快从烟柱移动的方向判断出,对方正朝港口快速驶来。雪尔维拉舰队要突围了!布鲁克林号上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同时用旗语通知其他各舰。一时间,正沉浸在礼拜中的美军弄得手忙脚乱,花了好一阵子才各就各位。
原来,西班牙的古巴总督看到美军步步进逼,节节胜利,出于侥幸心理,决定让雪尔维拉率舰队主动突围,拼个鱼死网破。雪尔维拉苦口婆心,想劝上头改变主意,却是白费唇舌,最后只有从命。他有意趁美军做礼拜的时候脱逃,希望能多少拖延一下对方。雪尔维拉将舰队排成单纵列,本人的旗舰在最前面,而两艘较快的驱逐舰排在最后。他希望用巡洋舰的火力拖住对方,这样一来或许两艘驱逐舰可以伺机逃脱。但他本人也知道,机会微乎其微。
9点30分,玛丽亚·特雷莎号出现在美国人的视野中,一位在“布鲁克林号”上用望远镜凝望的记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我们看到了自从“无敌舰队”的时代以来或许从来没有人目睹过的场景:那些舰船出来奔赴致命的战斗,但是却装点得像是参加皇家游行或者一场庆典一般。从它们闪亮的黑色船体—那里带着西班牙的纹章与盾徽的硕大船头像闪着金辉—到在桅杆顶上骄傲地飘动的巨幅光滑旗帜,到甲板上缤纷的彩篷,它们表现着富丽堂皇与骑士风范,和一种骄傲的挑战。
然而,在表面的慷慨无畏下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玛丽亚·特雷莎号的舰长孔卡斯(Koncas)写道:
这是一个阴沉的时刻。我向司令请求开火,得到允许后下达了命令。军号声标志着战斗开始。我的军号声是自从攻克格拉纳达(Granada,西班牙南部城市,原被摩尔人控制,于1492年被西班牙人攻占,标志着西班牙的统一—笔者按)以来,历史告诉我们所发生过的无数回响中的最后一声。这声号角标志着四百年的荣耀化为尘土,而西班牙,将沦为一个四流国家。
玛丽亚·特雷莎号以及身后所有的军舰都向布鲁克林号开了火,布鲁克林号被击中了几次,但是损失轻微,一些炮弹根本就没爆炸。西班牙人一开始似乎有望突围:航道上只有布鲁克林号一艘船,其余的美国军舰都在较远处。舰队将蒸汽压力提升到最高点,以最大的备用速度向西逃逸,一度曾逃出美国人的视线。但人工提高的蒸汽压力很快开始下降,速度降低,外围的美国舰队像一把巨钳一样合拢了。结果已经注定:雪尔维拉舰队插翅难飞。
美国军舰陆续开火,辽阔的海面上绽放出一朵朵火花,巨大的海上雷声传得很远,在内陆好几公里处都能听见。这一幕壮观的场面并没有多少记叙的价值,因为这几乎称不上战斗,而是屠杀。一个多小时后,大多数西班牙战舰或是沉没或是搁浅。到下午1点,逃的最远的一艘船也搁浅在离圣地亚哥港约100公里处。西班牙在这场几乎谈不上战斗的海战中有323人死亡,150人受伤,所有的舰只全被摧毁,但这么大的牺牲甚至没有使美军遭到最小的损失:美军只有一人死亡,十人受伤,没有舰只受到重创。
至于雪尔维拉本人,则受到了俘虏他的美军的高度礼遇。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居然很好。也许正是因为—如一位美军军官所说—“他已经最大限度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并且从那自从离开佛得角就压在他肩头的沉重责任下解脱了出来。”
1898.7.3—:未知的世界
雪尔维拉舰队覆灭之后,西班牙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已经到达红海的卡马拉舰队被迫返回,去保护西班牙本土的海岸线。美国人从此不必再担心另一支西班牙舰队的骚扰。17日,在美军的重重包围下,圣地亚哥守军投降;同时,赶到菲律宾的美国远征军联合菲律宾起义军,将马尼拉围得水泄不通;美国甚至计划进攻西班牙本土。8月12日,走投无路的西班牙正式投降,放弃了包括古巴、波多黎各、菲律宾、关岛在内的几乎全部殖民地。一句话,西班牙帝国完了。
在这些殖民地中,除古巴获得了形式上的独立外,其余各地全部被割让给美国。菲律宾引起了最多争议,因为按照杜威先前的承诺,菲律宾起义军已经宣布了独立。麦金莱总统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终于作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菲律宾人还没有独立的能力,美国必须担负起教化野蛮人这个沉重的责任,所以必须把菲律宾当作殖民地。感到自己被出卖的菲律宾人掀起了浩大的反美浪潮,并很快发展为一场新的独立战争,导致了20万菲律宾人战死,另有40万人死于战乱,美军战死者约为5000人。最为反讽的是,为了消灭菲律宾人的游击战,美国人在菲律宾采用了韦勒的集中营制度,花了三四年时间才平定了局面。当然,这次美国主流媒体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没有几个美国人关心在遥远的菲律宾发生了什么。无论怎么说,美国人在东亚站稳了脚跟,1900年的庚子之乱中,美军就是从菲律宾北上,入侵北京的。
在美国国内,借助半真半假的圣胡安的传奇,罗斯福成为大众心目中的战争英雄,很快青云直上,1899年当选纽约州长,1900年被选为美国副总统,第二年更是因为总统麦金莱遇刺身亡而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42岁,这个纪录今天尚未打破),给美国政坛带来了一系列的变革。从美西战争开始,到罗斯福当政期间,不到十年间,美国完成了从美洲走向世界的政策转变。在东亚,在欧洲,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美国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成为与欧洲列强平起平坐的世界强权,乃至最后超越一切其他强国:美利坚帝国正在崛起。
但是古巴,永远成为了这个帝国的心头之痛。虽说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美国通过所谓普拉特修正案(Platt
Amendment)在古巴宪法中规定了对美国的依附关系,但美国人也不无真心实意的考虑:古巴独立后,整个政治制度都是美国人帮助他们设计的,几乎完全搬用美国宪法。但不知怎么,这套制度在古巴就是玩不转,昙花一现的古巴共和国一直被经济低迷和政治腐败所困扰,军事暴动也此起彼伏。几十年间,一场又一场的革命席卷了古巴。直到美西战争六十年后,一个叫卡斯特罗的大胡子军官入主古巴的权力中枢,这场百年赌局才尘埃落定:原来古巴,并不是美国的“天赋命运”。
回到1898年,半个地球之外,正在西伯利亚流放的俄国激进分子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Vladimir Ilich
Ulyanov)也在关注这一场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战争。从战争中,乌里扬诺夫看到的是新老殖民国家重新瓜分世界的斗争开始,这类斗争将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频繁,最后,一场世界战争将把所有的强国都一起卷入,这也正是世界革命的契机。部分受美西战争的启示,乌里扬诺夫很快在国内外掀起一场场革命浪潮。后来,他以“列宁”的名字著称于世……
1898年,随着雪尔维拉舰队的沉没,一个帝国覆灭了,一个帝国兴起了;更重要的是,世界转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责任编辑:刘新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