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西

　　吴西将军拄着拐杖出现在我的面前。

　　虽然吴西已经104岁高龄了，但是身体依然硬朗，写起字来很飘逸。吴西将军说：“我90多岁时的字写得最好，这几年手上的劲小了点……” 坐在我面前的吴西，神态平和，目光深邃。在略带着些广西话的口音中，我走进了一个百岁老人的人生。邓小平在危急时刻却能保持平和的心态，这给吴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红军出发时还是穿着单衣、草鞋，这时天气已经转冷，大雪纷飞

　　1930年，吴西手持竹叶做的尖顶斗笠和白色的土制手巾，装扮成牛贩子护送着中央代表邓岗，从香港辗转至广西百色找到了红7军。

　　“当时，中央给红7军下达的任务是先打柳州、桂林，然后向广东的北江发展，协同东江红军进击广州，得手后回师北上，与各路红军会师武汉，饮马长江。”吴西回忆说。“部队听到有仗打很兴奋，跃跃欲试。总指挥李明瑞是打仗专家，他不怕打仗。”

　　当时，桂系军队主力约三四万人，柳州、桂林的守敌都不下一个师。红7军仅有数千人，弹药匮乏，此时去攻打城市，无异于以卵击石。

　　“张云逸军长亲自找我谈了话，派我到军部当特务连党代表。”吴西回忆说。

　　吴西到任后，士兵反映代理连长有贪污行为。吴西性子急，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也没有向军部领导汇报，就发动士兵，开军人大会撤了他的职。 吴西的行为违反了红军的规章制度，受到了张云逸的严厉批评。“张军长批评我时，邓小平政委一句话没说，蹲在门槛上看三国。”邓小平在危急时刻却能保持平和的心态，这给吴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红7军7000多人含着热泪，告别了亲人，离别了故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倒在了路上，再也无法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仅有数百名红7军战士看到了新中国的建立。现在，吴西将军成为仅有的参加过红7军的将领。 “现在来采访我的人，都是关注我现在的生活，了解那段历史的人不多了。”吴西感慨地说 红7军为了打通北上的通道，在长安镇与敌军两个师血战4昼夜。“白崇禧亲自从柳州赶来督战。双方伤亡都大，白崇禧下令斩断浮桥，使其官兵背水一战，战场上胶着不下，我们无法冲入镇内。敌人援军一个师前来增援，我们主动撤退。”吴西回忆说。

　　“小小的长安镇都攻打不下来，打柳州、桂林的话，就不提了。”红7军战武岗，入东安，攻全州……转战数千里，路越走越远，人越来越少，到1931年元月底，兵员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二。

　　红7军不得不在桂岭整编。“十九师、二十师编为两个团，为了鼓舞士气，加强领导，军的主官兼任团长。”吴西说，“红军出发时还是穿着单衣、草鞋，这时天气已经转冷，大雪纷飞。战士冻得周身发紫，手脚麻木。有的战士走不动了，坐在路边就再也起不来了……”回忆起那一幕，至今让吴西老泪纵横。张云逸送给吴西一匹白马，那匹马很温顺，走得也很稳；从老乡家借了一套粗布旧衣，背了一条毯子，翻山越岭走小路，国民党的飞机成了吴西寻找部队的向导。 在过乐昌河时，正在指挥部队警戒的吴西被一发炮弹的弹片击中右腿。这块弹片，在吴西的腿里，一待就是20年。 连长李天佑把吴西从火线上抢了出来，一口气撤了30里才摆脱敌人。 “我负伤后，张军长特意来看我，安慰我，‘不要担心，你的伤会好的，一定用担架抬你走。’” 张云逸送给吴西一匹白马。吴西还记得那匹马很温顺，走得也很稳。 “在湖南，为了摆脱地主武装的纠缠，部队只好迅速转移。刚下过雪，山高路滑，马也很难走，只有下来步行。忽然哗啦一声，我惊呆了，白马双蹄踏在路边的松土上，一打滑，滚到山崖下面去了。”

　　为了吴西的安全，吴西被组织上安排到了湖南桂东的老百姓家养伤，并且给他十块银元。

　　房东大娘每天给吴西煮干饭，自己悄悄吃白薯和南瓜汤。为了给吴西增强营养，大娘把家里准备换盐的鸡蛋也煮给吴西吃了。在大娘的精心照顾下，吴西很快就能走路了，腿也不痛了。刚刚康复的吴西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大娘，踏上了寻找部队的征程。

　　为了躲避民团，吴西从老乡家借了一套粗布旧衣，背了一条毯子，带着一副碗筷，翻山越岭走小路，经常一走就是几十里。晚上，就躲在老乡家的鸡窝里睡一觉，第二天起来，身上被跳蚤咬得又红又肿。有时遇到好心人，吴西还能讨到粽子。连日的跋涉、饥饿，粽子在吴西的眼里，比山珍海味还香。

　　在去韶关的路上，吴西遇到了一个参加过省港大罢工的工人。经他介绍，吴西在筑路队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希望攒点钱继续赶路。筑路基、挑石头、抬泥土……吴西常挨工头的打骂，只有忍气吞声，每天到乐昌河挑水做饭。

　　几个月后，吴西又成了烧炭工。

　　“我在老家读书、教书，没上山砍过柴，现在一天八小时上山砍柴，感到很累。”十几天后，吴西适应了新的生活，每天能砍下一千多斤木柴，也学会了破竹子，削竹篾，编竹筐。每过三天，吴西就挑着炭到集子上去卖。

　　“我想念红军队伍，想念战友，晚上睡着了有时梦里还唱国际歌。在山里这样呆着，何时才能找到队伍呢？”冬去春来，希望也来了。吴西看见经常有飞机在这一带打转。“当时我猜是国民党飞机来侦察有无红军活动。可能附近在打仗。”

　　国民党的飞机成了吴西寻找部队的向导。吴西到附近的集镇上一打听，原来彭德怀的红三军团在广东仁化活动。

　　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吴西在仁化县城找到了红三军团，成为了红三军团三师的组织干事。

　　“我离开部队一年了，总觉得孤零零的，现在回到大部队里，回到根据地里，重又感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争取革命胜利的信心更强了。”人饿得浑身软弱无力，大家就到野地里采野生的葱、蒜、野芹等，没油没盐，味道却很苦涩；手中的拐棍用处大，探路插到实地才迈步，简直是救命棍

　　吴西身体好，可能与一生中走过了太多的路有关。1934年，由于第五次反围剿的失利，吴西跟着中央红军开始了长征。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出发时连自己也不清楚会去哪里，眼看着离苏区越来越远，战友越来越少，敌人却越打越多……

　　部队没日没夜的强行军，官兵极度疲劳。有的战士实在太困了，便让别人牵着手，一边走一边打瞌睡。吴西也感到很吃力，两条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是师里派到16团加强领导的，我的表现对部队有影响，所以我不仅坚持走路，还要打起精神做宣传鼓动工作。”吴西回忆说。

　　吴西和16团突击到湘江边，这段江面没有木桥，也没有浮桥，只能跋涉过江。吴西和战士们解下绑腿，把它接在一起，互相牵引着过江。湘江水流湍急，吴西和战士们紧紧地拽住绑腿，避免被齐胸深的河水冲走。

　　“到了对岸，大家十分高兴，嘘了一口气，就在湘江西岸边的树林里休息。由于过度疲乏，有的战士刚坐下，靠着松树便睡着了。” 过了湘江，路越走越难走，仗也越打越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战士们的身上整天就没有干过，汗水掺着血水和雨水，粘在红军战士的身上。翻过了三道雪山，一望无垠的草地横亘在吴西的眼前。 在藏族居住地区，由于文化和语言的差异，红军很难和藏民沟通。再加上国民党和一些反动土司的鼓动，红军经常遭到冷枪的袭击。“这些藏人躲在密林里往外乒乒乓乓放枪，打了就跑，尖兵常常被打死。”吴西回忆说。

　　红军遇到的最大困难不是这些冷枪冷炮，而是筹粮。藏民区人烟稀少，又贫穷，越深入粮食的筹集越困难，而且食盐也很匮乏。藏民躲起来了，粮食藏起来了。“人饿得浑身软弱无力，大家就到野地里采野生的葱、蒜、野芹等，没油没盐，虽然能吃，味道却很苦涩，吃多了，会拉肚子和浮肿。”吴西回忆说，“当时红军没有什么急救药品，又缺少食品，更无力气把饿昏的战友抬走。”许多战士就这样躺在路上活活被饿死。

　　“我的干粮早就吃完了，走在山路上，看见路旁有一小撮青稞，抓了放进兜里，宿营后煮来吃才醒悟，是前面同志拉下的不消化之物，我饥不择食地吃了，这种青稞很难消化。”在长征路上，千方百计地求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在过草地前，红军进行了广泛动员，要求每一个人必须准备十天左右的干粮。吴西发动大家筹粮，找青稞麦、糌粑、豆子等等，把找到的青稞、豌豆、蚕豆磨成碎面炒熟作干粮，用凉水一冲就可以吃。“我在前一段打土豪时在教堂里没收的一点糖精，还留在挎包里，行军中用来冲开水送干粮，这在那时，可比山珍海味还珍贵。”吴西老人说。

　　吴西因为要做政治工作，又要筹粮，没有捡够十天的干粮，只捡到了五六斤，布袋里只装了一小截，不够吃。吴西勒紧裤腰带，减少点饥饿感。“有时遇到一些不太成熟的青稞，便向藏族人买，一穗一穗摘下来，用火烤干，用两手一搓，麦粒便掉出来了。一天能搞到一茶缸青稞麦粒，就可以填填饥肠了。”

　　在出发时，吴西按要求带上一根棍子，走路时用来当拐棍，宿营时用来支帐篷，必要时可以当柴烧。“我们按指定路线，在茫茫草地上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进。这时才觉得手中的拐棍用处大，探路很有用，插到实地才迈步，简直是救命棍。”

　　饥饿、疲劳以及一望无际的荒凉，一起向吴西他们袭来，生死就决定于一瞬间。许多战士在这片草地上化成孤独的灵魂，只能遥遥地望着战友们远去的身影。“有一天，我在路边的小山包上宿营，眼见不远处有一位原红7军的报务员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下去，正落在稀泥里，马上沉没下去，救都来不及，真令人不知所措。” 到达陕北根据地后，吴西在红二十八军当敌工科科长。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吴西奉命打入哥老会，争取他们的信任。吴西经过严格的程序，冒着风险，终于取得了成员资格并很快得到了重用。吴西利用哥老会的力量，为部队筹集到了紧缺的食盐和其他重要物资。 “他们的大头目是个烟鬼，为了对他表示尊重，头一筒大烟让大头目抽，第二筒我抽了一口，就这样我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在吴西的教育启发下有七八十人参加了红军队伍。“但他们受不了艰苦的生活，大部分又跑回去了，但他们并不与红军为敌。”

　　虽然吴西已经104岁高龄了，但战争年代的事情记得很详细。长征中的每一天都在生与死的刀尖上滚，这种记忆是无法随着时间的消逝磨灭的。有时，老人会在梦中大喊：“我的枪呢？把我的马牵来。”

　　记者手记

　　吴西家里，摆满了书法作品。我去采访时，吴西的长女正在把父亲的书法精品翻拍成数码照片，并在一边配上文字说明。

　　“广西一家出版社已经来电催了好几次了，让我们赶紧把书法作品配上文字说明寄过去，出版社要在今年出版。”

　　八十岁那年，吴西师从书法家李铎、张西帆、陈叔亮学习书法。20多年，积攒了上千幅书法作品，篆书、草书、隶书、楷书，风格各异，而且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吴西的书法精品，很多是在90多岁时写的，笔法强健有力又不失飘逸灵动，融入了老人独有的智慧。

　　吴西于1964年退休后，每逢大事就写一首诗。练习书法后，就把当年写的诗找出来，写成书法作品。

　　“老爷子的记性很好，”吴西的长女告诉我，“经常我们遇到不懂的地方，才说出上句，老爷子就把下句背出来了。”

　　现在，经常有人上门求字，希望沾寿星点福气。吴西来者不拒，练习书法，给人题字，早已经成为他的一种锻炼方式了。

　　“老家正在给老爷子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老爷子是世界上最长寿的将军。”吴西长女说，“现在有许多人打听老爷子的长寿秘诀 吴西一生酷爱运动，在部队时就经常打球、跑步。退休后，打球、跳舞、打太极拳更是没落下。同住一个大院，比吴西年轻几十岁的离退休老干部羡慕地说，吴老身体真好，前两年还经常打桌球，一打就是几个小时。 挑水种菜、栽树、给葡萄搭架子、把附近的学生请到自家的院子里讲革命故事，吴西自退休后就没闲着。为了完成中央领导交代的编一部回忆录的任务，80多岁高龄的吴西还到龙州、百色、冀中等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实地考证，在刊物、报纸上发表了几十篇、十多万字的文章。

　　吴西经常对身边的子女忆苦思甜：“想到牺牲的战友，无论我在什么职位上，都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中国目前唯一一位健在的红七、八军将领。1900年出生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扶绥县。1930年2月，参加龙州起义，历任龙州红8军连政治指导员，第2纵队营政治协理员等，曾参加过从广西转战至中央苏区的小长征、中央苏区第四、五次反“围剿”作战和长征。1937年7月起，历任八路军第120师敌工部代理部长，第358旅政治部组织科科长、宣传科科长，冀中军区军分区政治委员。1945年9月起，历任冀中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部部长、晋察冀军区军政干部学校政治部组织部部长、第18兵团随营学校政治委员等。1951年12月，任川北军区政治部主任。1961年3月至1964年1月，任海军后勤部副政治委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