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张星点老人家门口,他的女儿早早就候在门外。
她把记者悄悄叫到一边,说:“我爸容易激动,他有高血压,现在还在吸氧,希望在采访的时候不要时间过长,也不要让他太激动。”
我们可以控制时间,大概每40分钟休息一会儿,就像学生上课一样,张星点老人讲一节,记者记一节。可是他的情绪我们没法控制,每每讲到他的伤心之处,总会激动地流眼泪。所以整个采访过程中,我始终提心吊胆。
实际上,我们的心里很矛盾。 从记者角度,是想挖掘出尽可能多的生动事例,而这些恰恰会勾起老人对往事的回忆,往往一回忆,老人就会激动。
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我们开始了时断时续的采访。他的女儿也时不时地到屋里观察两眼。
哥哥说:“别往山上逃了,听说这次来的是红军,专门替咱穷人出气的”;被乔装道士的红军连长批准参军,9岁那年穿上了一套长过膝盖的军装
张星点一生当中填过无数张表,每次在“家庭成份”一栏总是很犯愁。由于参军的时候年纪太小,他讲不清楚当时家里确切的经济状况。往往都是别人根据他凭着记忆的描述,时为“中农”,时为“贫佃农”,时为“贫农”。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家里有耕牛一头,猪娃几个,农具一套。另有四间草屋和十几亩土地,这是从地主那里佃租的。父亲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如果不遭荒年,全年七口人刚够维持生计。
一个闷热的午后,小星点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摘红薯叶,门外有声音传来。小星点跑过去打开柴门,一个手持马尾做的道拂、肩背褡裢的道士站在门口。他看到小星点,双手合拢,微微一揖,用浓浓的四川话说:“小老乡,可否借口水喝?”
小星点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收到赞许的目光后,转身跑到屋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道士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瓢,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烤焦的馍片,就着凉水吃起来。完了,道士捻着胡须,用道拂指着蓝天,高深莫测地说:“红光冲四川,云散要晴天。馍馍焦又焦,穷人要翻梢。”
这些话,小星点似懂非懂。受惯了四川军阀“丘八”气的母亲却听明白了,她知道又要有兵打过来了。望着道士远去的背景,母亲突然显出很担心的样子,她焦急地让小星点到外面去找哥哥,然后回屋去收拾东西,准备逃往大山里面。
不一会儿,哥哥拉着小星点兴冲冲地跑回来了,见到母亲就兴高采烈地说:“别往山上逃了,听说这次来的是红军,专门替咱穷人出气的。”母亲虽半信半疑,最终还是停下了手中的活。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半年。1933年,迎风招展的红旗插遍了张星点的家乡。哥哥到苏维埃政府里工作去了,忙得要命,天天不着家。刚满9岁的张星点在家里也呆不住了。1933年8月,他没有告诉正生病在家的母亲,偷偷跑到几十里山路外的地方。听哥哥说,那里驻扎着红四方面军李先念部的一个连队。连队值班领导觉得他岁数小,没有答应他的参军要求。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仔细看看他,眼睛一亮,“这不是给水喝的娃娃嘛,那就留下来吧。”
真巧。这人居然是那个讨水喝的道士,一个化装侦察情况的红军连长。
就这样,张星点在他9岁那年,穿上了一套长过膝盖的军装,成了红军队伍里名副其实的一名“红小鬼”。
懋功会师时,连蹦带跳欢呼着冲上前搂着他们,我的个子小,挤在欢乐的人群里,看到的全是腿;听说是“打到成都吃大米”,张星点心里满是期望
1935年,为策应中央红军,红四方面军放弃了川陕根据地,张星点跟着搬着坛坛罐罐的队伍沿着古蜀道向西开始行进。
6月,两支军队在懋功会师。张星点亲眼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对当时激动的场面仍记忆犹新。“他们头发乱乱的,胡子长长的,眼窝深深的,衣服破破的,脸色黄黄的,身体瘦瘦的,拄着棍子还摇摇晃晃。他们看到我们也是红军后,一个个都愣在那儿,眼睛里转动着晶莹的东西,再也走不动了,嘴里只是‘呵呵’地傻笑着。我们这边连蹦带跳欢呼着冲上前,搂着他们,抱着他们,叫呀,跳呀。”
张星点至今还有些遗憾,他不知道当年自己抱的人是谁。“别的战友都是搂着腰,我却只能抱着双腿。反正我的个子也小,挤在欢乐的人群里,看到的全是腿。”他说着还半蹲下来给记者示范当年的动作,“嘿,居然还真抱起来一个。”
这时,张星点才意识到这群从江西一路血战过来的同志们是真的饿坏了。他赶忙从兜里掏出两张早就准备好的面饼,递上去。这人拿着饼,凑到鼻子上贪婪地闻了几下,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一下子给噎住了,他弯下腰拼命地干咳,脸涨得通红。唉,那真叫一个饿呐!用现在的话说,像是几个月没沾油腥了。”
1935年9月,张星点第一次踏入茫茫的水草地。进入草地没两天,张星点身上带的青稞炒面就吃完了。野菜也很少,被前面的部队差不多都采摘光了,他就开始尝试着吃野草充饥。
那是一种长着短刺的野草,刺里有毒,用手接触一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样疼。“实在是太饿了。”张星点说,“不敢生吃,就用开水煮熟,吃起来也没感觉到不对劲。”
第二天,张星点的大小便开始带血。“一些战友就是因为吃了毒草而倒在草地里的。”好在后面还有收容队,他被拖拽着走出了草地。
“红军南下行,拉索米索要打成都城,积极进攻敌人,要解放川西受苦人……”2004年5月31日,在张星点的家里,他拍着手掌作节拍,给记者低声吟唱着这首名叫《南下行》的歌曲。
当时,他就是唱着这首歌南下二过草地的。听说是“打到成都吃大米”,张星点心里满是期望,毕竟“吃大米总比啃皮带、吃野菜野草强得多吧”。另外,他也想打到成都去,看看自己的省会是什么样儿。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只知道跟着部队走,不知道这些名堂后面的权力斗争。”张星点说。
徐向前翻身下马,亲手把张星点扶到马背上;要是没有连队文书,他自认为肯定翻不过党岭雪山,粮袋和背包都被文书“强行”扛在背上。
一路上,他几次看到上一次过草地时用树枝搭的棚子里,还躺着红军战士的尸体。戴着小八角帽,是红一方面军的。戴着大八角帽,则是红四方面军的。他没时间也没体力去掩埋这些战友,只能敬个礼继续前行。
饥饿扼制不住地一阵阵袭来。一天,张星点实在是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草地里休息。连长过来拉他,他也不想起来。这时,一个骑着马的首长正好从后面赶来,弯着腰问张星点:“小鬼,快起来往前走啊,别掉队了。”
“实在走不动了。”张星点说。
“来来,小鬼,骑我的马吧。”这位首长翻身下马,亲手把张星点扶到马背上。
骑上马刚走两步,走在前面的连长就不时回头斜眼像把刀子似的剜他。张星点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想下马,被首长的大手强按在马背上,“不急不急,骑一程再说。”
又走了一程,张星点不忍心让首长总在满是泥沼的地上行走,更受不了连长那刀子般的眼睛。他死活也要下来。这位首长见此,不再坚持,伸手把他抱下来,然后骑马到前面去了。
“你知道骑的是谁的马吗?”连长黑着脸过来“兴师问罪”。“不知道,反正是个首长嘛。”“那是咱们的徐总指挥。你居然忍心……”连长生气了。
“那一刻,我懊悔死了。”现在再提起这事,张星点不由得双手掩面,耸肩哽咽,“我连徐总指挥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时间到了1936年3月,张星点在四川也没能吃上白米饭。但部队的政治空气有了明显变化,又酝酿着要北上抗日和中央红军会合。这时,红四方面军和贺龙、任弼时同志率领的红二、六军团会师了。
上级开始三令五申要求每个人要准备好30斤干粮和5双草鞋。尽管干粮和草鞋是过草地不可缺少的两件宝物,可实际上却成了无法达到的高指标。张星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仅凑了十来斤晒干的野菜,编织了2双草鞋。
现在,张星点怎么也想不起来连队文书叫啥名谁。这让他颇为恼火,不停用手指敲自己的脑门,嘴里还嘟囔着,“老了,老了。”
要是没有连队文书,张星点自认为肯定翻不过党岭雪山。张星点身上没有背什么东西。他的粮袋和背包,都被文书“强行”扛在背上。可他还是在这里掉了队。
“说起来奇怪,平时行军没感觉到什么,可在这里就是走不动。浑身发软,腿挪不动,慢慢地掉了队。”那时,张星点哪会知道,这个雪山高有5000多米,这些症状就是高山反应。
前面的队伍都看不到影子了,陪着他慢慢追赶部队的文书也有些着急,“小张,快点走。咱们后面都没部队了,别掉得太远了。”话音未落,鸡蛋大小的冰雹从空中而落,文书就用身体把他的脑袋藏在怀里。
冰雹刚停,又飘起了大雪。眼看着部队越走越远。文书更急了,说:“我背你走吧。”张星点仍坚持要自己走,文书只好拉着他的手冒雪前行。
突然,一股狂风夹着大雪花迎面刮来,张星点的眼睛被吹得睁不开,不知不觉中文书与他紧握的双手也分开了,耳边只听到文书“小张小张”喊一两声,就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自己躺在一个雪沟里,旁边有个很深的悬崖。”张星点说他当时看看四周,文书不见了,又趴在悬崖边上大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要么是往前追大部队了,要么就是掉进了悬崖。”如今,张星点无论是讲述还是写诗,都认为文书被风雪卷入了悬崖。反正,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从未打听到文书的一丝消息。
张星点沿着雪沟,挣扎着继续往下爬。直到天黑,才到山脚下。走到第三天,他终于又看到熟悉的红军大部队了。
“现在想起来,虽然自己吃了不少苦,但毕竟幸存了下来,与牺牲的同志们比,我幸福多了。他们辛辛苦苦干革命,为建立新中国流血牺牲……我们的党从来都是为人民全心全意服务,我最痛恨现在的贪官污吏,害怕他们毁掉打下来的红色江山。”张星点流泪仰面长叹不止。
从开始长征到来到延安,他不止一次地被定为“寄养”对象,每每都靠泪水洗面、痛哭哀求来打动别人,不使自己脱下军装,寄养在当地老百姓的家里。张星点爱哭,即便是现在已经80岁的高龄,说到动情伤心之处,他总会难以控制地哽咽失声。
从开始长征到来到延安,他不止一次地被定为“寄养”对象,每每都靠泪水洗面、痛哭哀求来打动别人,不使自己脱下军装,寄养在当地老百姓的家里。
“我当时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哭鼻子。”张星点说,“反正我是跟定了红军,就是强行把我寄养,我也要偷偷摸摸跟在屁股后面走。这样,首长们也就拿我没招了。”
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每一次过草地,部队都想把他寄放在老乡家里,留下来的理由也有道理,他的年纪小,又走不动路,与其在荒无人烟的草地当中掉队,不如早点留下当农民。
在长征途中,张星点也承认自己在很多的时候走不动,也掉了几次队。“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上部队。”
张星点过了腊子口,翻越岷山,终于到了会宁。部队把掉队的所有人收容起来,他安排在了陕甘宁军事部,给时任军事部部长的肖劲光当了勤务员。
休整了一个月,部队要行动,又开始动员一些伤病员、老弱病残的同志留下来,张星点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寄养人员的名单里面。
一个干部来劝说:“你暂时先留下来,过些时候部队还会回来接你们。”有了经验的张星点先是假装答应,然后就一溜小跑找到肖劲光。他扑过去,一把拉住肖劲光的衣服,先是一顿嚎啕大哭,哭得肖劲光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部长啊,我虽然年纪小,可雪山翻过,草地都过了三遍,这次打死我也不留下,求求你,无论如何也要把我带走。”
就这样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半天,终于打动了肖劲光。“好好好,快不要哭了,我让你跟我走就是了。”肖劲光还真是一点招都没有,不但没把张星点留下,还亲自下令调拨过来一匹老马,以便他走不动的时候骑一骑。
张星点又一次留了下来。之后,他调入385旅宣传队,从此开始了大半生的音乐创作生涯。
张星点简历
1924年2月生于四川巴中。1933年8月加入红军。1935年随红四方面军参加长征。1937年调入385旅宣传队工作。1939年到延安烽火剧社学习。1941年创作第一首歌曲《春燕归》。后来曾创作和参与创作歌舞剧《李福堂》、《新小放牛》、《黄龙大解放》等多部文艺作品,在西北地区有一定影响。1950年9月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1952年调入西北军区文工团任研究员。1955年任兰州军区文工团音乐教员和创作组长,1979年任兰州军区文化部副师职创作员直到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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