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来信之薛涌专栏

　　麻省理工学院的日本版画事件引起了中国学生的抗议，后来校方和两教授都就此事对中国学生进行了道歉；中国学生也表示理解这些版画的学术意义。事情就算过去了。可是，林达先生昨日撰文“应该对道尔教授说一声感谢”，称这些版画是当时日本种族主义的罪证，“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把这些图画从一百多年的时间长河里打捞出来……具有警示意义……”“中国学生对道尔教授以及麻省理工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此举对道尔教授等造成的伤害是不公正的。”

　　判断这件事情的是非是个非常微妙的工作。可惜，林达先生的文章却把事情划分为黑白两面，一口咬定中国学生是错的，道尔教授是英雄。这不仅把学术简单化了，也把美国的政治游戏规则给简单化了。

　　为了直观地说明问题，我不妨举个美国的例子。十几年前，著名的橄榄球明星辛普森涉嫌杀前妻及其男友而被起诉。当时的公诉人调查出辛普森虐待妻子的前科，并掌握了他的前妻被虐待后的照片。在审理的准备阶段，辛普森前妻的姐姐到公诉人办公室访问时吃惊地发现，办公室门口竟悬挂着其妹被虐待后的大幅照片。她非常受刺激，立即质问领衔的女公诉人:“为什么把我妹妹这么惨的照片挂出来？”对方回答:“我要让我们这里的人每天都看到这个照片，然后更努力地工作。”后来这个当姐姐的把事情端到了CNN上，说公诉人实在对受害者的心情缺乏敏感。

　　此一事件，和麻省理工的日本版画事件多少有相通之处，都涉及了一个“视觉文化”的问题。公诉人挖掘出这样的照片作为辛普森的罪证，并以之激励自己同事们的士气，要大家忘我工作，一定要让辛普森得到应有的惩罚。这和道尔们对待那些版画的态度非常接近。但是，他们都忘了一点:自己是替别人申张正义，本身并不是受害者。受害者对这些视觉材料的反应，会和自己不一样。一个受害者的亲属，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妹妹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照片被挂在公众场所示众。同样，反复遭受日本人蹂躏的中国人，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祖先被屠杀的情景被这样漫画式地表现出来而不加任何说明。

　　以图像资料来呈现历史固然重要，但这次的问题是图像出现在麻省理工的网站上，未加说明。林达先生说“用不着在麻省理工那样的一流大学读书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些照片属于罪证性质的历史资料，这未免有些言过其实。我没有做过实际调查，但毕竟在美国大学里生活学习了十几年。在麻省理工这样的院校，不要说很少有人会在没有说明的情况下能够看清这些照片的实质，恐怕知道甲午战争的人也是极少数，更难想象会有许多人看了网站上的照片后会追下去寻找道尔教授的针对性分析。所以中国学生觉得这样的照片丑化了中国人，也不算太神经过敏。毕竟他们是生活在那个校园里的人。

　　美国的社会和媒体，可以用“法庭文化”来概括。客观公正是正面的价值，许多人(包括道尔教授)都在追求这种价值。不过，如果仅用客观公正来衡量媒体，你最后还会失望。以我的观察，媒体更像是法庭:公诉人为受害者说话，辩护律师为被告人说话。大家必须摆事实，讲道理，但很难说是客观公正。美国的媒体和社会的一个好处是，一个白人可以写黑人的事情，并且自以为很客观公正，但黑人会起来挑战其说法。大家互相挑战，逼着对方照顾到别人的角度，这样才能达到最大限度的公正。如果一个被告没有律师，尽管法庭很公正，也很可能没有犯罪也被判了。也正是如此，在美国的媒体和公共话语中，对本国的事情处理得比较复杂周到。因为所涉及的对象都有“律师”等在那里。你说得不对人家就来纠正。但讲外国的事情，简单片面的就多。这不是说人家想妖魔化谁，而是被讨论的“外国”没有“律师”在场。

　　这次中国学生的抗议，实际上就是在关键时刻让“辩护律师”到场，挑战对方的说法。这其实很符合美国社会的常规。所以对方才会道歉。当然，我也有责任提醒中国同学，民族主义的牌不要打得过分，在为自己利益辩护的同时，也要增进对他人的了解。抱着“不打不成交”的态度和别人互动，自己的努力才会有良性的结果。

　　(作者系旅美学者)

　　专栏言论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