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依然讲述了那个神秘之地——“701”的故事,依然是一些迷而不宣的天才人才无墨登场、绝地厮杀。依然充满了与秘密、神秘相纠缠的悬疑情节,以及与偶然、未知相关联的无常命运。跟博尔赫斯一样,麦家偏爱书写“传奇”,但目的不是讲一个传奇故事就了事,而是挖地三尺,挖得人揪心的痛,像剥除了皮肉,又洒了盐。
701的故事
“7”是个奇怪的数字,它的气质也许是黑的。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种玄想。据我所知,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一些担负着某些特殊使命的组织似乎都跟“7”字有关,如英国的皇家七处,前东德的七局,法国总统的第七顾问,前苏联的克格勃系统的第七研究所,日本的731部队,美国的第七舰队等。说到中国,就是特别单位701,这是我国仿效前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组建的一个情报机构,其性质和任务都是“特别的”,下面有三个“特别的”的业务局:监听局、破译局、行动局。
监听局主要是负责技术侦听,破译局主要是搞密码破译,行动局当然就是行动,就是走出去搞谍报。侦听,就是要听天外之音,无声之音,秘密之音;破译,就是解密,就是要释读天书,看懂无字之书;谍报,就是乔装打扮,深入虎穴,迎风而战。在系统内部,一般把搞监听的人称为“听风者”,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搞谍报的叫做“捕风者”。说到底,搞情报的人都是一群与风打交道的人,只是不同的部门,打交道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的两位神秘乡党,其中一位是当时701的一号首长,姓安,人们当面都喊他安院长,背后则称安老板;另一位是行动局的一名资深谍报人员,姓吕,早年曾在南京从事过我党地下工作,人称“老地瓜”,就是老地下的意思。两位都是“解放牌”的革命人物,年届花甲,在701算得上是硕果仅存者。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与两位乡党关系渐深,使我有机会慢慢地演变成701的特殊客人,可以上山去“走一趟”。
山叫五指山,第一条山沟离县城最近,大约只有二三公里山路,出得山来,就是该县城关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城。这一条山沟也是最宽敞的,701的家属院就建在此,院子里有医院、学校、商店、餐馆、招待所、运动场地等,几乎是一个小社会,里面的人员也是相对比较繁杂的,进出也不难。我后来因为要写这本书,经常来采访,一来往往要在招待所住上几天,几次下来,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因为我老戴墨镜(我自23岁起,右眼被一种叫强光敏感症的病纠缠不休,在正常的白炽灯光下都要戴墨镜保护),人们都喊我叫墨镜记者。
后面三条山沟是越来越狭小,就进出的难度言,也是越来越大。我曾有幸三次去过第二条山沟,第三条山沟去过两次,而第四条,也就是最里面的山沟,一次都没去过。据说,那里是破译局的地盘,也是整个山上最秘密的地方。
因为无乡民进得了山,山上的一切无人糟蹋,年复一年地,现在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鸟兽成群结队,驱车前往,路上经常可以看到飞禽走兽出没。路都是盘山公路,发黑的沥青路面,看上去挺不错的,只是过于狭窄,弯又多,很考验司机的手艺。据说,山体里还有直通的隧道,可以在几个单位之间快速来回。我第二次去监听局时,曾提议安院长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一回隧道,老头子看我一眼,未予理睬,好像我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似的。
也许吧。
不过,说真的,在我与包括安院长在内的701人的接触过程中,明显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心态是比较复杂的,表面上是害怕我接近他们,骨子里又似乎希望我接近。很难想像,如果只有害怕,我这本书将如何完成。肯定完成不了的。
好在还有“希望”。
当然,更好在每年还有“解密日”这个特殊的日子。
瞎子阿炳的故事
瞎子阿炳的故事就是我的两位乡党之一安院长讲给我听的,这也是我听到的第一个关于701的故事。讲这个故事时,安院长还是安院长。根据以往惯例,701头号人物的解密时间一般是在离职后的10年左右,如果以10年计,那么也要到明年才是他的解密时间。那么,他何以敢在解密日颁布之前私自将阿炳故事告诉我?我思忖,大概他在当时已经知道即将有解密日之事,而且阿炳的事情必在头批解密的名单中。
下面是老人的口述实录——我去世已久的父母不知道,我以前和现在的妻子,还有我三个女儿包括女婿,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是特别单位701的人。这是我的秘密。但首先是国家的秘密。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机构,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说,有说不完的秘密。很难想像,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也许就不会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有时候我想,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这样,我的国家有可能不存在,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
秘密不等于见不得人。在我秘密的一生中,我从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我的单位,你知道,它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而是一个重要的情报机构,主要担负无线电侦听和破译任务。要说这类机构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所以它的秘密存在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真正秘密的是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人员编制、工作手段及困难和成果,等等,这些东西打死我也不会说的,因为它们远远比我的生命重要。
在我们701,大家把像阿炳这样的人,搞侦听的人,叫“听风者”。他们是靠耳朵吃饭的,耳朵是他们的武器,是他们的饭碗,也是他们的故事。不用说,作为一个从事侦听工作的专业机构,701聚集了众多在听觉方面有特别能力的人,他们可以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天外之音,并且能够识别声音中常人无法识别的细微差别。所以,他们的耳朵常常被人誉为“顺风耳”。顺风耳是跟着风走的,风到哪里,他们的听觉就跟到哪里,无音不闻,无所不知。然而,在1969年的那阵子,我们一双双顺风耳都被对方捂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有耳无闻的聋子。
事情是这样的,这年春季,由我们负责侦听的苏联军方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系统突然静默了52个小时。这么大范围,这么长时间,这么多电台,无一例外的处于静默,这在世界无线电通讯史上是创下记录的。如果说这是出于战略需要,那么这种军事谋略也是破天荒的,与其说是军事谋略,倒不如说是疯狂行为。想想看,这52个小时会发生多少天下大事?什么天下大事都可能发生!所以说,对方的这一招绝对是疯狂透顶的。
然而,他们这次耍疯狂的结果是当了个大赢家,52个小时静静地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第一赢,可以说赢的是运气。还有第二赢,赢的却都是我们的血本。就在这52个小时期间,他们把师旅级以上单位的通讯设备,上下联络的频率、时间、呼号等等,统统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偷偷摸摸十多年来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侦听资料、经验和手段、技术等等,一夜间全给洗白了,全等于了零。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甩得远远的,一时间,我们所有的人员、技术、设备等都形同虚设,用我们行话说那叫:701瞎眼了。
想想看,在那个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年代里,这有多么可怕!
她死在厕所里
不是死在手术中,是死在手术后。
也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厕所里。
我后来去看过那个厕所,有两个用木板隔开的厕位,门是弹簧门,里外都可以推拉。但是有个厕位已经停用,门上贴着“下水道堵塞,禁止使用”的字条。据说,这个厕位安有坐便器,是专为病人准备的,另一个我看到是一般的蹲便池。又据说,两个厕位的门上的弹簧其实早已不顶事,门能开不能关,却一直没人管,直到一个多月前,因为上级单位要下来检查,才终于有人来管,换了新的弹簧。现在的门开关没问题,就是因为弹簧是新的,劲道很足,拉开门,人进去后,不用用手带门,门自己会朝着你屁股直扑上来,啪地打你一下,有点吓人兮兮的。
这说的不是701医院,是县人民医院。701医院是没有妇产科的,有关妇科病或大小生产的事,都是到县医院来看治的。也不只是701人,全县的妇女都这样,妇科上的事只有来这里,别无二处。为此,我们机关还跟这边妇产科建立了一定的联谊关系,目的就是让我们的妇女同志来这里看个什么有个优待。黄依依来,机关还专门安排了一位跟这边有良好关系的同志陪同,所以,优待是不要说的,来了就有人接待,手术室是最雅静的,医生是最有经验的,手术也是很成功的。做完手术,还安排她到单人病房休息,还给她泡糖水喝。等等这些,都是无可挑剔,只有夸奖的。也许是上帝为了在她走之前,有意给她留下一点人间的美好吧。
休息了约有一刻多钟,钻心的疼痛消散了,黄依依看时候不早,要张国庆收拾东西,准备走,自己则去了厕所。这一去竟再也没回来,等人觉得蹊跷,进厕所去看她时,看到她半躺半坐在厕所里,昏迷不醒。开始以为只是一般性的昏迷,但脉搏却越来越弱,可见不是一般的昏迷。事实上,这时的她已经没救了。
是颅内出血!
她在摔倒时,后脑勺刚好磕在墙角下水管的接口上,致使颅内出血。
医生说,这种伤势,除非是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有医生及时给她做开颅手术,才可能有救。但这里没有这样的人力和设备,人们眼睁睁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脉搏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安静又变冷……说来也怪,说是把人都磕死了,但黄依依的后脑勺既没有磕破,也没有磕出什么包块。它使人容易引起奇想,好像黄依依的头皮是铁打的,但颅内是豆腐做的。
一个为701破译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破译天使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黄依依的死,无疑给我们的破译事业带来了难以想见的困难和压力。人们都叫她是个有问题的天使,但是说真的,在破译密码的事情上,她是没有一点问题的,是真正的天使,是洞悉密码秘密的天使。
破译密码啊,就是在黑暗中挣扎啊,就是在死人身上听心跳声啊。
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作者: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