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战争
7月31日,天蒙蒙亮,上级命令我们赶往唐山市255医院设医疗点。
清晨,我们的汽车驶入唐山市区,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我没看见一处完整的房屋,到处是残垣断壁。 一路上,司机遇见因地震造成的“地裂”和“大缝”,便驾驶车七扭八扭地绕着。除了“地裂”和“大缝”,他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左一个右一个的“被卷儿”。
眼前的唐山市火车站候车室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原是8层楼高的唐山市委第一招待所(据说是唐山市最高建筑),仅剩下破烂不堪的三层。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有六张床,每张床上还躺着人。从头发判断,他们是男的。他们已经死去三天了,身上还压着横七竖八的预制板和房梁。
看到如此惨况,卡车上的我们都哭了。有个女兵哭着说:“为什么不把他们……”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想想看,这些无名死尸都是差旅之人,他们的亲人将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连他们的尸骨也要长眠异乡。
我们作为首批赶到的救灾部队,当务之急不是哀悼死者,而是尽快从这座城市的废墟下面,救出那些气若游丝的生命。
放眼望去,市区大街上的救灾部队不是很多。废墟上,官兵们有的用镐,有的用锹,更多的用手,扒拉着碎砖烂瓦,寻找幸存者。可要把预制板抬起非得有吊车等重型机械。可我没看到一部重型机械。
我以为只有战争才能把一座城市摧毁成这样。但唐山大地震的破坏,绝不亚于一场战争。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战争。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也不可能有“预警机制”。人们都在“乐此不疲”忙着“备战备荒”,根本无暇关注大自然的警告。
第一个伤员
7月31日上午7点半,我们到达255医院。255医院三层门诊楼已被地震“拍”成仅剩一人多高的瓦砾。我们就在瓦砾旁安营扎寨。
炊事员让我们几个女兵从瓦砾上捡些破碎的桌椅当柴火。他去找水。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地在抖动,余震来了,震得瓦砾上的破窗户“哗哗“作响。吓的我们几个女兵赶紧跳下瓦砾,跑到平地上。这是我们在唐山遇到的第一次余震。
个把小时后,炊事员找来了水。他说,市区惟一的水源是驻军的游泳池里的水,必须持有关部门开具的介绍信才能领取。据他介绍,游泳池有持枪的战士守卫,池中的水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小虫和泡沫。
上午9点半,我们正围着大铁锅抻面片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步履蹒跚地向我们走来。他想讨点吃的。
他的脸上还挂着血迹,暗红色的血渍几乎遮住了短袖衫的本色,左臂上有半尺长的裂口,伤口已经严重感染,看上去比右臂粗了许多。我们很快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他哭着对我们说,他的父母、妻子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5个孩子还剩下3个。
护士小肖忙问:“那孩子们呢?”他哽咽着说:“管不了了。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
几名女兵都哭了。有的给他盛面片儿,有的从兜里拿出几块钱给他。我拿了块烙饼,默默地递过去。
这时,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大地又在剧烈抖动。
也许是我一天多水米未沾,身体水分严重透支,也许是进入唐山后我的眼睛就没干过。当见到第一个伤员时,我却没有掉泪:在大难降临时,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管了。
她从三楼飞出
护士刘群不久前谈了个对象,是我们分部董副参谋长的儿子。临来唐山前,小伙子告诉她,他的妹妹在255医院,是个新兵,让刘群想方设法找一下。
7月31日上午,刘群约我一起去找,还真找到了。眼前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灰头土脸。见到我们时,满眼流露着惊恐之色。她身穿一件过于瘦小的翠绿色的确良短袖褂和一条过于肥大、裤脚挽了好几层的男式军裤。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全是划痕。
小董告诉我们,“7·28”那天,前半夜热得睡不着,后半夜好像听见“呜呜”的风声。她的床紧靠着窗户,怕下雨,迷迷糊糊起来去关窗户,谁知人一下子飞了出去。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她听见四周一片呻吟声(在255医院,我听说大难发生时,驻军某部还有人大喊:“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小董急忙捡了件衣服和裤子穿上,“都不知是谁的”。
除了脸上、胳膊上、腿上的划伤,她居然没有受其他的伤。那可是楼上三层啊。刘群问她,是不是大树“接”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宿舍八个人,她们七个全死了。”小董失声痛哭。
255医院在大地震中,共有约400人遇难。有一位年轻的女战士,在大震发生后余震不断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从倒塌的楼房瓦砾中,奋力扒开一个洞口,共救出了十几位病人。
最好的消息:听到还有生还者
在255医院仅呆了半天,我们又接到新的任务,赶赴位于滦县的驻军某部去救护。可能老天也为人间的惨况感到悲恸,骤然间下起瓢泼大雨。
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汽车依旧一点一点往前挪。
下午4时多,我们总算挪到了滦县的北京军区某部。团长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了情况:驻地离著名的赵各庄煤矿不远,抗战期间,抗日英雄节振国就在这一带率领游击队打鬼子。
团长说,地震当天,他们将重伤员送往唐山255医院,路上得知“255医院已经平了”的消息后,汽车只好掉头回到团里。团长对我们说:“真盼着你们早点来呀。昨天,我们已把一些重伤员送到香河县医院去了。”
支帐篷的时候,副教导员指着一块干地让我们女兵在此搭帐篷,男兵的帐篷搭在旁边的湿地上。团长走过来说:“这里是团部惟一的干地了”。因为“这儿原来码放着40多具官兵的遗体”。
听了团长的话,搭了一半帐篷的我们觉得挺害怕的,嘀嘀咕咕了一会儿,便和副教导员要求与男兵对换搭帐篷的位置。副教导员同意了。男兵帐篷的位置,原是菜地,加之刚下过大雨,更是湿漉漉的。见此情景,团长便让人给我们女兵送来6块毡子。
晚上,我和衣躺下,离枕头边不足20厘米就是挂着水珠的野花和小草。湿热的帐篷里让我这个有关节炎的人觉得十分难受。我睡不着,穿上“滋滋”冒水的布鞋,走到帐篷外。不远处,一个荷枪的战士在月光下伫立着,那是团里专门为我们医疗队安排的哨兵。
此后,我和医疗队的其他人在这个部队工作了半个月。也许是离矿山近的缘故,我在这里经常听到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有时传来“哗哗哗”的声音,像是潺潺流水从脚下流过,有时传来“咚咚咚”的巨响,像是在脚下开山放炮。
在此工作中,我听到的最坏的消息是:该部队有一次在运粮途中,车上的粮食被人抢了;最好的消息是:8月11日下午,赵各庄煤矿有5名矿工在地震15天后获救。他们是唐山大地震最后的生还者。
你们要是早来一天
8月1日,建军节。这也是我军旅生涯中最难忘的一个建军节。一大早,医生去查看团里较重伤员的伤情,轻伤员则排起长队,由我们几位护士处理伤口。
其中一位伤员是北京兵,姓刘。地震时,一根大梁掉了下来,一头“蹭”着了小刘的腰,另一头正好砸在一名战士的头上。那名战士很快就死了。
小刘红着眼圈儿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早来一天,我的好朋友就不会死了。他大概是伤了内脏,一个劲儿地喊疼。他是活活给疼死的,流血流死的。”小刘扭过头用手背抹着眼睛。我紧咬住嘴唇,不让泪水再次流出,脑海里全是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的景象。
小刘的家住在北京前门的大栅栏。他很想给家里捎封信报个平安,可当时没法寄,问我和刘群,能不能在走的时候,帮他捎一封信。我们当然爽快答应了。
30年了,小刘那句“你们要是早来一天”的话,时不时还会侵扰我。每每想起总让我心痛不已。
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听说北京派来了解放军医疗队,附近村子的村民纷纷赶来。我们医疗队分成两组,一组继续给部队的官兵疗伤,另一组则在军营外的山坡上搭了个棚子,专为村民治疗。我分在“村民组”。
因为村民来自附近好几个村子,相互不是很熟悉,见面时的招呼不是“吃了吗”,而是“你家死了几个”。村民说,村里一个养狗人,“7·28”那天夜里狗在屋里狂吠不止,吵得主人睡不着便将它轰出门外。谁知狗在院里愈发狂吠,见没人搭理就扑开门,蹿到炕上在主人的腿上咬了一口后,扭头就跑。被咬疼的主人气坏了,抄起炕笤帚追了出去,刚跑出门,房子就轰然倒下。还有一人,地震时,急忙往炕下跳。谁知,炕下裂开一条大缝,他正好跳了进去,被活活挤死……
来治疗的伤员大多数是老人,中年人不多,青年人更少。从老人的哭诉中,我们得知: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是矿工,“7·28”大都死在了矿山。在家里被砸死的大部分也是青壮年。侥幸逃生的青壮年大都是休班替老人夜里看场、看地的。
一个被砸断左臂、蓄着雪白山羊胡子的老人哭诉道,老伴已去世多年,惟一的儿子是矿山工人,“7·28”死在矿山,儿媳和孙女也被砸死在家里。老人用攥紧的右拳,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胸:“我的孙女才5岁呀。村里人都说好多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了。可是她和她爹妈都被砸死了,独独留下了我。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唐山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有一些人自杀了。据说多是因为不堪忍受亲人离去、形单影只的孤苦生活厌世而去的。
30年了,那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和那抖动的白胡子不时在我脑海中闪现。
就说你们58岁
还有两个伤员,我已记不清她们的名字,好像都有个“英”字,但我永远记住了她们的年龄:一个61岁,一个63岁。
61岁的“英”,整个前额从头顶被劈开,翻开前额,白生生的头盖骨全能看见,而前额里的肉的表层颜色已经绿了,阵阵腐臭扑鼻而来。她的伤口感染非常严重,我们只能用盐水和酒精给她清洗伤口,每天两次,却没有明显好转。医生说,必须把她的腐肉全部去掉才能好转,但我们的医疗条件有限,他不敢冒这个险。
63岁的“英”,左臂被砸断,右臂则伤得十分离奇:外表一点儿伤都没有,大臂仅剩一层皮包骨头,而且是真正的“皮包骨头”,里面的肉全部被“捋”到小臂去了,小臂显得肉嘟嘟的。对这样的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人胳膊的外表皮肤没有一点伤痕,没有一丝血迹,却让她胳膊里面的肉全部换了地方?
重伤员被陆续送走以后,上级指示把一时不能恢复的轻伤员也转往外地,但年龄60岁以下的先走。
我们就要撤离了。医生认为我们走后,“61”活下去和“63”复原的可能性不大。我就和医生泡蘑菇,“把她们也送走吧”。医生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在最后一批伤员的名单上签了她俩的名字。
在去往唐山机场的汽车上,我轻声地对她俩说:“千万记住,如果有人问你们年龄,就说58岁。”
唐山机场跑道边上,黑压压地躺着、坐着难以计数的伤员,许多身穿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穿梭其间为他们治疗。
机场跑道上,一位指挥员头戴耳机,手持话筒,打着各种手势,指挥着运输机降落。这一批次有十几架运输机,一架接一架,井然有序地降落在跑道上。
听说,这一批次运输机将飞往上海、南京、沈阳等地。我想,她们最好能去上海,离地震中心远,医疗条件好。
轮到我们上飞机了。我背起“61”,从一架“伊尔-14”运输机的尾部走进机舱。机舱里放着一条条长凳,我将她轻轻放在凳子上。“63”是个很富态的老大娘。她的两只胳膊都有伤,左臂还上着小夹板,我只能咬紧牙关,抱起“63”走上运输机,每走一步,都觉得非常吃力,汗水把军装全浸透了。得知这架运输机是飞往沈阳的。我告诉了“61”和“63”,嘱咐她俩在外要互相照顾,并再次轻声叮嘱:“如果有人问,就说你们58岁。”临别之际,她俩眼里都闪动着泪花。“61”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呀,你也要多保重。”
轰鸣声中,载着“61”和“63”的伊尔-14飞上蓝天。我望着天上快变成黑点的飞机,又望着跑道边依旧是黑压压的伤员,有很多伤员还那么年轻。我扪心自问:我把上级规定的“过龄”伤员送上飞机,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每次想到这种选择,我就难受,难受了整整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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