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马踏飞燕,南有牛虎铜案,而我是先看到“马踏飞燕”的。那一年在甘肃武威,在北丝路一线,其它的都忘记了,就记住这个过目不忘的形象——凌空飞腾,闪电般掠过的奔马。速度的参照物是后右蹄上的那只飞燕。有人说飞燕是龙雀,是风神,马是天马、汗血马。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惊人的想象力。看它,你来不及惊叹叫绝,人就会同想象一起飘起来飞起来。
不久,在云南江川李家山青铜器博物馆,我看到了“牛虎铜案”。都是东汉的同一时代,我们会一下从神话中飘然而下来到凡世,你同样地震惊,但飞不起来,你会定定地呆在那里,沉重而不能动弹。你是从空中下来,站在坚实的地上,不能浪漫,不能飘逸,不能走神,不能幻想,诗意全无,心意沉沉。
这是一幅什么景象呀!一头健硕的牛,一只爬在牛身后的虎,一头在老牛身下的小牛。所有的“动”平衡在“静”之中。结构上的稳重和血腥、残酷的内涵统一在一起。老牛很安详,温和,岿然不动,没有痛苦的表情。而虎却是一种偷袭之态。牛头有两只弯弯的角,它本应当掉过头来对准偷袭者的,但没有,却反向而立,甘受被噬之苦。这个画面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有说是为了形式美在牛尾加了老虎的,有说是为了重心下移加了小牛的,也有说两牛是母子情深的,还有说是表现舍命呵护小牛亲情的,还有说是残暴与驯良对比的,善与恶对比的,还有的从生命力生生不息解读为生殖崇拜的,更有的说大牛代表国家,小牛代表人民,老虎代表的是政权,这是一种政治视角,解读扯得太远了……我却以为这个铜案表现了更深更大的命题。
青铜器中牛的形象出现很多。牛也许是人类最古老的朋友,牛从来是驯善的象征,一直为人类出力,可是牛却总是人类杀牲祭祀的对象,牛同时成了苦难的象征。人类虽常把同情摆在牛的身上,却反而不公平地要宰牛祭祀。这个矛盾的死结数千年没有解开。
牛虎铜案是在李家山古墓群的考古中发现的,专家推算这里是古滇王的墓地。我不是考古学家,我更关心的是铜案本身展示给我们的启示。是的,它不仅拥有力学和形式之美:对称和平衡、造型和美感。它的主题:死亡也是美的吗?它的力量和简朴是否存在于崇高形式的美之中?你看,那头牛多么地可爱可亲,它的忍辱负重、舍己护犊化为一种平静安详、视死如归的神态,它呈现出的丰腴、富态、高贵,令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切美好的品德;在放大牛身的同时,背上那只兽却铸得瘦小狰狞,它也许代表恶,可是它却会胜算。这是个多么可悲的矛盾之结呀,然而它却暗示着一种希望,就算老牛以身殉难,小牛却因此而活下去,生命终究会生生不息啊。
牛和马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长久最忠诚的伴侣,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不经意间,恰恰在一南一北的古代丝绸之路上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昭示:牛、马,因性灵的内蕴,也会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