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三联版的《苦命天子》，封面下方印着一张清朝皇帝的朝服像，仔细看去，像的脸部却是一片空白。这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设计。很多时候，我们对“天子”的了解，就只是一个身着龙袍发号施令的形象而已，而龙袍的包裹下的那些个人却悄悄地隐去了。茅海建先生就是不甘心让“皇帝”的外表掩盖一切，才跳入浩如烟海的近代文献汪洋，寻觅那个作为“人”的咸丰皇帝奕詝，换句话说，重新描绘出属于咸丰帝的“那张脸”。

　　那么，为什么是咸丰帝？作者自己也说他“太平庸”，并算不上什么英主伟人，也没有大业未竟之类的遗憾，作者只是“可怜他”，本是一个平常的青年，就因为登上了皇位，年纪轻轻就送掉了性命。其实这个理由并不怎么充分，咸丰后的两任皇帝即位时年纪更小，资质也都平凡，最后都是莫名其妙地去世。在紫禁城墙里过日子，谁都是夹着尾巴不舒坦。

　　但咸丰帝奕詝没有他的先祖乾隆那么好命。尚未成年时，他就得与弟弟奕訢争夺皇储地位，好不容易如愿即位，回头来却发现，在这个时代做皇帝，是件苦差事。他11年间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登基伊始，就遇上了太平军起事，其后席卷大半个中国，形成南北对峙的两个朝廷；内乱未平，外患又起，1856年开始第二次鸦片战争，反复四年后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又成了大清第一个出逃京城的皇帝。这十一年里，民生凋敝、吏治腐坏，各路军政大员如走马灯似的调换，局势却始终没有什么转机。

　　颠沛之中，咸丰帝还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皇位，无论对汉族地方官员如曾国藩、还是对皇弟奕訢，一面要用其才，一面则百般猜忌防其坐大。出逃之后，他终究没有回京，而死在了热河。连他最后的遗愿———肃顺等八大臣“赞襄幼主”，都被他皇弟和两个皇后联手发动的一场政变所推翻，悲剧色彩之重，无甚于此。

　　《苦命天子》最初出版于1995年，这次三联书店再版，加上了许多图片，更增添了鲜活的历史感。作者的初衷，是写一本给大众看的书，文字也着意通俗，而茅先生作为职业史家的功力，在书中依然展现无遗：于论述满汉关系、吏治军备等历史背景，娓娓道来，丝丝入扣；于征引野史传说，则综合多方资料，再加情理推断，以求准信。但通读全书，令我感触尤深的，却是充盈其间三步一叹的怅然之气。

　　咸丰帝遭此苦命，更多的是源于他的时代，源于他的父亲道光帝留给他衰象毕露的内外时局，而他自己，只有墨守成规的姿态，而无改变这一切的能力。用作者的话说，“他直身躺在时代的分界线上，手和脚都已经进入了新时代，而指挥手脚的头脑却留在旧时代”。

　　近代中国的出路何在，今天的史家大可指点挥斥，而当时的人们却陷于一团迷雾，这里面就包括咸丰。1860年的冬天，英法联军尚未退去，京城圆明园废墟上空的烟还没有散尽，身在热河行宫的咸丰帝却召来了宫廷戏班。这让我想起前一个世纪的法国，1789年7月14日，巴黎民众攻占巴士底狱，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天，路易十六在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下了“今日无事”几个字。在有些年代里，能活一刻是一刻，能过一个安稳日子就不再顾及明日如何，平头百姓这般想，皇帝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