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岁高龄的柏杨已很难接受长时间的采访。在《柏杨白话版资治通鉴》新版问世前,上海东方早报记者联系到柏杨的妻子、助手、台湾诗人张香华。通过柏杨口述、张香华记录的方式,柏老对记者的提问做了十分详尽的回答,可见其对这部书的钟爱。
“如果没有这场牢狱,我无论怎么摇笔杆,充其量也就是个写幽默杂文的专栏作家。那派花言巧语能说多久呢?现在,我仍在家中的书房门口贴了一个牢房编号‘297’,以为纪念。”
东方早报:以十年之力从事翻译《资治通鉴》这样一项工作,何来如此大的动力?后悔没用这段时间做原创吗?
柏杨:我在新版序言中谈道,1968年4月1日,我因文字贾祸,被捉进牢,直到1977年,坐足九年又二十六天,获释出狱。如果没有这场牢狱,我无论怎么摇笔杆,充其量也就像近日病危、闻名于世的美国包可华(ArtBuchwald),只是个写幽默杂文的专栏作家。坐牢的时间里我开始了对中国绵长历史的爬梳工作,也建立了我自己对传统中国历史观点的批驳。提携我最多的挚友、更是我的良师的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就曾说:“……若不是蒋关他个十年,他那派花言巧语还能说多久呢?”
我从没有后悔过用十年时光翻译别人的作品。在狱中的读史,使我完成《中国人史纲》、《中国历史年表》、《中国历代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这三套史书,是我最具体的狱中读史成果,也是一直在两岸社会受到瞩目而肯定的作品,更是我出狱之后翻译《资治通鉴》的基本功。现在,我仍在家中的书房门口贴了一个牢房编号“297”,以为纪念。
东方早报:这部出版于23年前的作品,实际上融入了很多你对当时社会环境的评判,此次再版对当下有何意义?柏杨:历史读者并没有什么专属的年代对象,它不是流行产物,当然不会过时,只要不是民不聊生,水深火热的时代,它都是一个民族的必修课程。只知今天繁荣安逸,寻欢作乐,丧失进一步的、深层次的价值观,那就会堕落下去。历史是训练我们诚实的一门功课,所以一个人一定要读史,且要正确地读史。
“人类天性并不接受历史的教训,顶多是事后的殷鉴,但忠实的记录对世世代代的人来说,是诚实面对自己的一种训练,这是人在生存中的一项非常重要的素质。……我不但希望历史为全民而记录,而且希望建构出一个‘人’基本的生存尊严。”
东方早报:你的史观具体说来是怎么样的?
柏杨:历史是一个国家(对个人的记载叫“传”)兴衰荣辱的忠实记载,也是一个政策执行成败的记录,让后人可以追本溯源,了解前人如何走到今天。所以提供借鉴的意义,以及对一个君王(用今人的话来说,是执政者)言行的约束。虽然,人类天性并不接受历史的教训,顶多是事后的殷鉴,但忠实的记录对世世代代的人来说,是诚实面对自己的一种训练,这是人在生存中的一项非常重要的素质。由欺人而沦落为自欺,这个民族就无药可救,所以尽管人类并不记取历史的教训,历史记载本身却是一个国家不可忽略的。
历史绝对不是某个人物的功劳簿,也不为某一个时代粉饰太平。有多少罪恶、有多少错误,就有多少悲惨、牺牲,这是不可以抹杀的。所以,基本上我认为历史绝不为某个领导人或者是某个领导阶层涂脂抹粉,而应该为“人”服务。我在狱中写的《中国人史纲》就是摆脱以朝廷命官身份修史的角色,我不但希望历史为全民而记录,而且希望建构出一个“人”(而非群众)基本的生存尊严。
东方早报:与著名的“臣光曰”对应的“柏杨曰”可谓是你具体史观的体现。看待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到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的1000多年的历史,你与司马光的立场有何不同?
柏杨:读《二十五史》的影响,使我一贯很熟悉编年体的《通鉴》体例。司马光是朝廷命官,书写历史有一定的谨严态度,而“臣光曰”的书写,也让我对那个时代的政治生态印象鲜明。他对“天子”的身份位置和当时思想潮流的趋势的评述,常常引得我一抒心中想法。所以,在《柏杨版资治通鉴》中我特别加上“柏杨曰”,正是对这种历史书写方式的响应。而在内容上,则完全摆脱了“人臣”的角色,我甚至不是传统“士大夫”的角色,我只是把自己还原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要突显的就是这种一个“人”的史观。
东方早报:“柏杨曰”也是最有争议的部分,有学者指出“评论有犀利的地方,但往往是观念先行。如果从专业的史学角度来看,有些不妥。”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柏杨:“柏杨曰”是我在本书中很费心的一部分写作,简直可以说,如果不写这部分,就有被封口的感觉。去年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与同心出版社合办了一场在北京举行的《中国人史纲》出版与学术研讨会。社科院刘志琴曾经说过,用传统的方法,《中国人史纲》是异端、是另类,钱理群教授也说文笔犀利有余但深入不足,这些话都使我非常受教。而他们在教诲我之余,也都肯定了我这种写法的必要性,对中国来说,是有启发作用的。
东方早报:台湾学者李敖曾指责《白话资治通鉴》有翻译错误,如对“太岁”、“将无同”的解释等,此次再版是否会采纳其意见进行修改?
“只要能把我说服,我都感谢不及,因为这等于是对我的作品的无酬修正。”
柏杨:台湾远流出版社的《白话资治通鉴》每册都有和读者交流的“通鉴广场”,经常有读者给我提意见,使我再版时能够修改,我非常感谢。只要能把我说服,我都感谢不及,因为这等于是对我的作品的无酬修正。此次再版的是我最后的定版,我相信这样一部庞大的著作,一定仍会有疏漏之处,希望仍有人给我校正。
东方早报:内地很多读者都很关心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你现在的生活状况如何?
柏杨:十多年前七十多岁时,早晨醒来我总是一跃而起,香华老是抱怨我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赶投胎不成?自从1994年心脏手术后,接着脊椎骨开刀、胃大出血、右颈大动脉开刀,这一连串大病之后,我开始每况愈下,再加上患了群医诊治惘效的晕眩症,我不但早上不再一跃而起,连行动坐卧都迟缓起来。
我如今睡眠的时间很长,醒来的时间不多,活动的时间更少,主要是元气不足。不过,去年我还是应邀到香港出席《明报》主办的一场旅游文学研讨会,日程排得非常紧凑,我也凑合着跟随大家,不负使命,“终驰得分”,顺利完成。至于现在的我,一面作答,一面还在半昏睡状态。不知道你们对我的身心现况满意度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