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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快报记者 杜宝仪 实习生 詹筱婷 余涛/文 杨桔芳 陈秀丽/图
一幅“心泰身宁”的大字,一缸悠然畅泳的金鱼,一壶常暖的保健茶。午夜一点,77岁的刘坤菊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醒来,摸下床沿,准备到隔壁睡房看看老伴包治典有没有掀被子着凉。但这夜,她来到房门口才发觉床上没躺着人,是的,他走了。她出神地远望着那张冰冷的床铺,伸出一只手静静地抹眼泪。
一个月以来的早晨,她照样起床煮热水,侍弄花草,擦旧家具,出门买菜,想保持往常那种为零碎生活忙碌的日子。可是,偶尔抬头看见灵位上老伴的大幅遗照,思绪又在袅袅的烟雾和檀香味里陷入了恍惚。
革命小夫妻,战火掩相思
1945年。他16岁,她15岁,素未谋面,因父母之命完了婚。“他呀,挺好的,挺好的。”刘坤菊突然回复一脸女孩的羞涩,却说不出包治典当年的哪点好来。
受中学老师进步思想影响,婚后几个月包治典参与地下党的情报工作,两年后加入珠江纵队北江支队打游击。随之刘坤菊也参加了革命,“当然想和他在一起,但是那个年代,只能听从党的调派,十年来我们只是偶然一起生活过几小段。”
烽烟岁月,聚少离多。包治典仍时常给妻子写信,“谈谈生活,还说他很想我。”但包治典从不对妻儿说起参加革命工作的事,刘坤菊唯一知道的,是他在英德打仗时和部队走散,带着一身重病回到家乡。因为此事让他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挨批,被误打成叛徒,开除党籍,受党组处分,他写了足足20多年的申辩信,直到1981年才得以平反。
要自力更生,爸爸不帮忙
也许,包治典和儿女远不及他和党的缘分深。1954年,第一个女儿出生,还在西沙群岛海军部队的他后来看到妻子来信才知道。第一个儿子出生时虽然他已身在广州,却又因为开党员积极分子大会,彻夜不得归。
后来包治典从西沙群岛调回广州江村工作,大女儿包斐霞也随父亲到江村一带上小学,但那段日子,她对父亲的回忆几乎是零。“爸爸白天在教育局工作,晚上回来埋头写东西。他只对我说:‘你要自强自立,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在单位获了奖也不对我说,我的学习他也没操心。”这也的确锻炼出他们兄弟姐妹们独立坚强的性格来。
也许,这个爸爸甚至谈不上“亲切”。儿媳想请他帮忙调动工作,他只说:“你自力更生,爸爸不帮忙。”他在日记里亦提到自己给人“样子很恶”的印象:“我由于半生坎坷使我更加沉默寡言,与人少交往,态度变成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特别是患病以后有时态度确实达到恶劣的程度。”
反省复反省,自辩再自辩
如今回想,因为父母成分是地主和富农,包斐霞时常走在街头被扔玻璃,遭唾骂,父亲的日子可想而知。唯一亲眼见过的,是文革时父亲被三个人押着回家抄家,“说他贪污,那个气势很吓人,连一双皮鞋一把雨伞也没留下,但爸爸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说又被押走了。”之后,家里连续三个月吃酱油捞饭,他也不怨。他的坚持,是平常心里的鞠躬尽瘁,是忧患发愤之中的自由自在。
政治名节于那一代人比性命还重要,包治典的忠诚更是至死不渝。对于历次运动的受挫坦然承受,反省再反省,上书自辩再自辩,数十年如一日地叮咛儿女入党,“要相信党”,哪里需要捐钱,他第一个掏包。1986年英德筹建烈士陵园,他一下子把整个月的工资127元捐了去,“那时候我们还经常借钱过日子的。”刘坤菊说。
76岁高龄,两年前的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讲座,他把十几个小时的录像反复看了几遍,然后老老实实地回房间做作业,写感想。家里闹大小事,他总是采用“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珍惜平常日,病痛由它来
包治典和刘坤菊过上正常婚姻生活,已是1981年,两人退休后。柴米油盐、儿子孙女、公婆妯娌、眼前的苦日子、来日的小盼头,但这些日常的牵绊,世俗的热火足足迟来了25年。可惜就在这年,包治典第一次中风瘫痪,不能走路。
亲戚朋友担心得要死,他却出奇地平静,谁到医院探病,他都要人家扶他站起来走。10个月后出院,他每天早上在家的楼梯上练走路,从6楼走到1楼再折回,不许别人搀扶,如是反复半年,自己竟能站起来到处走。算起来,他晚年已三次中风,去年更患上前列腺癌,每当刘坤菊和儿女感到绝望,他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他喜欢唱歌,在生日会上高吭革命战曲;他喜欢到老干中心上培训班,学琴棋诗画,学中西医常识,自得其乐;他能吃能睡,每天读报看电视新闻,点评时局;他喜欢四处旅游,三个月前还美美地泡了一趟温泉;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健康,每天坚持吃药和自测三次血压。
春华结秋实,离人且安
但对老伴,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他只需偶尔一个表示,就足以让老伴心甜。他的日记上写道,有天他和老伴逛街,给自己买了件65元的衣服,回来便写“可惜自始至终未能买到坤菊的衫,我只好交七十元给她自己找时间去买,这样也会使她满意的。”
她生气唠叨时,他调皮地笑一笑,拿张报纸佯装在看,不顶一句。她每年生日,他总会提前偷偷拿起电话给儿女们打一轮,叮嘱他们给母亲拜寿。有一年她生日,他一大早邀她上白云山,“我问他无端端去干嘛,他不说。等来到山脚,他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嘛’。”刘坤菊受宠若惊。他们之间,是春华秋实的感恩之意。
至于儿孙,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十多号人,该入党的入党,该成才的成才。每次听到谁获奖谁考上大学,晚上他都会打开日记本认真地记录下来。
岁月无情。今年6月21日夜里,刘坤菊半夜给包治典盖好被子后,一个多小时再起床看他,已是脸色酱紫,面容僵硬。他在温暖睡梦中安详地去了。
刘坤菊坐在客厅里看着老伴的遗照,年轻时分隔两地的艰苦,晚年风雨过后的安稳,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仿佛一阵夏风拂过脖子上的发梢,若有若无,过后还是暖的。包治典生平
1929年8月17日生于广东省翁源县坝仔镇禾平头村。初中毕业。
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参加了翁源县翁北中学的地下党组织工作;曾任东江纵队北江支队政工员。
1945年结婚。育有五名子女。
1949年转为广东军区、北江军分区、中国南海舰队;1950年为广东军政大学第一期学员。
1955年转业在现今的白云区教育局,曾任办公室副主任,1986年离休。2006年6月2日凌晨在家中因病去世。享年78岁。
亲友印象
1.70米,面容严肃,不怒而威。话少,但一说出来就很有力量。
低调,有修养,脾气和谁都合得来。
非常隐忍,对年轻时的苦难和年老的疾病一直都凭毅力和耐心去逐个战胜。
一生奉献给党的事业,几十年来为了工作忽略了家人。
记者手记
包斐霞每次走到爸爸家门口,还是习惯地朝里头大喊“阿爸,我们回来了!”进了门看见他谦退安详的遗像,感觉他是听到了一样。
捧出父亲留下的厚厚一大摞日记本来,儿女们读着读着,眼睛里都会放光。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啊,几十年来都把心事交与了它。包治典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早前就对女儿感慨:“我没帮过你们什么,但你们都这么出色,我很放心。”
是的,看看他那张全家福照片老中青幼济济十几号人的庞大阵势,他端坐其中,欢喜从心里直往脸上漫溢了出来。“他经常像个孩子一样,见到我们来就很高兴,还嚷着要孙子替他刮胡子。”
国学大师文怀沙这样谈到死:人到世上来一回,权当是赴了一次宴,吃饱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地回家去。这是很自然的,有什么不好呢?图:夫妻俩的笑脸,灿比桃花。
图:寡言的包治典几十年心事全部交与日记。“老革命”包治典的革命军人证书。图:读着父亲留下的日记,包斐霞(左)和小妹俩眼噙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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