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电力减薪风暴调查

　　减薪的幅度大小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如何建立真正市场化的包括工资成本在内的定价机制和在此基础上的价格监管机制，才是着力的方向

　　★ 本刊记者 /刘彦

　　忽如一夜“减薪”来

　　“的确是减了。去年年底的一笔任务完成奖金，到现在还没发，总额约5万元左右。另外，自5月份起每月的奖金减少了500元左右。”7月29日中午，武汉市武昌区徐东路117号院华中电网沙湖小区的4号楼前，华中电网系统一位职工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3年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不怎么样。现在沙湖小区是附近最漂亮的宿舍区了。”楼下散步的5号楼一位叫做红红的保姆说。

　　这片位于东湖附近的华中电力办公楼区和宿舍区，是武汉市武昌区东湖附近风光最美的地段之一。遥遥望去，附近最高的楼群和建筑，除了华中电网公司，就是湖北电力大厦，以及新建的华中电网显赫的新宿舍“鸿源国际公馆”。

　　几乎在全国范围内同时展开的“电力减薪风暴”，显然没有忘记掠过东湖岸边的这片宿舍区。宿舍区的人们听闻记者的问题之后，大都摇头而去，“说什么呢，减薪能是什么好事？”

　　风暴“起于青萍之末”。2005年底，国家审计署指出，“电力系统工资增长过快，没有统一的分配制度”，减薪风暴扬起第一次沙尘。

　　2006年5月14日，苏州第三届薪酬管理高层论坛上，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副部长步正发高调发言，痛陈“中国企业分配及薪酬管理中还存在较多亟待研究解决的问题，特别是行业间工资差距过大、垄断行业员工工资过高、增长过快的问题比较突出”。他援引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指出，从2000年到2004年的4年间，工资的行业差距扩大了1.6倍。目前，电力、电信、金融、保险、水电气供应、烟草等行业职工的平均工资是其他行业职工平均工资的2～3倍，如果再加上工资外收入和职工福利待遇上的差异，“实际收入差距可能更大”。

　　5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研究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和规范收入分配秩序问题。

　　7月18日，《中国审计报》刊文《落实审计建议，国家电网公司控制系统工资增长》，文章称，“国家电网公司制定了《国家电网公司工资收入管理暂行规定》《关于进一步加强工资收入规范管理的通知》《国家电网公司企业负责人薪酬管理暂行办法》等工资管理制度，要求各单位2006年工资总额实际发放水平控制在2005年发放水平之内，将所属单位负责人薪酬纳入总部管理，对各单位管理机关工资发放水平进行严格控制和审核。”

　　“在出台制度来规范工资管理的同时，国家电网公司还计划控制新增人员数量来抑制人工成本过快增长，并努力规范工资分配中的管理漏洞，防止多头提取或重复计提工资性收入。”该文强调说。

　　沙湖小区居民的烦恼仅仅是全国电力系统减薪的一个缩影。自2006年5月份起，全国电力系统的减薪以不同的方式展开。华电集团（五大发电集团之一）在今年4月份就开始实施减薪，不过力度不如地方电网公司大。这里所说的地方电网公司，是指华东、华北、华中和西北、东北5个国家电网公司下属的区域电网公司。像华中电网这样的区域电网公司，处级收入约平均在30万元左右，奖金减了之后，收入总额差不多应该自每年30万元减少到25万元左右。目前官方统计数据尚未出炉，各地减幅自23％到29％不等。

　　电力内部苦乐不均？

　　“从事基础电力设施项目的老人，当年真是勤俭得很哪！”有60年电力工作经验的前华中电业管理局副总工程师张育英对本刊说，1990年他自副总工程师的岗位退休时，工资是当时全系统最高的1200多元。1997年，退休后的张育英遇到过去的司机，司机问张的工资收入，张育英说1600多，司机大惊——7年弹指一挥间，张育英原司机的工资已是张育英退休工资的两倍。

　　电力系统的工资水平上涨有一个历史过程。1993年以前，虽然国家实行了中央和省市两级财政的分灶吃饭，也给予投资电源的地方一定的优惠政策，但是工资上涨幅度并不是太大。1998年，国家实行新电价政策，在由“还本付息”定价方式向标准成本（社会平均成本）的定价方式过渡之后，城乡实行“同网同价”，国家在此阶段开展了城网和农网的建设和改造，总投资达4000亿～5000亿元人民币。电力系统的所谓“高薪”，在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的高级工程师朱成章和另一位电监会官员的印象中，正是从此一阶段慢慢上涨起来的。2002年的分拆则使得工资水平更进一步。

　　“几年前的工资没有这么高。2002年厂网分开后工资才显出巨大差距。”7月30日，北京月坛南街19号院中，朱成章告诉本刊记者。2002年底，朱的一些同事离开中国电业企业联合会，调动到大唐发电集团和华电集团，现在的收入每年有几十万，而朱成章的月薪目前为3000元左右。

　　所谓“厂网分开”，是指2002年12月国家电力公司拆分成七个公司，即国家电网公司、南方电网公司南北两家电网公司和国电、华电、华能、中电投资及大唐电力五大发电集团。而国家电网公司作为原国家电力公司管理的电网资产出资人代表，按国有独资形式设置，又组建了华北(含山东)、东北(含内蒙古东部)、西北、华东(含福建)和华中(含重庆、四川)五个区域电网股份有限公司。

　　事实上，在“电力系统高薪”这一笼统指称的背后，其内部工资水平差异相当大。总起来说，电网高，电厂低。而国家电网、南方电网两大电网以及5个区域电网和5大发电集团的高管人员居于塔尖，中间一级为则省级电力公司的管理人员，下层则是电厂工人和基层供电局（如县级）职工，收入也就是当地平均收入水平而已。而处于最底层辛勤忙碌的非正式用工和农电工，工作报酬更是少得可怜——在西北地区，每月数百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华电集团一位副处级管理人员告诉告诉本刊，像他们这样的央属企业（直属国资委管理的副部级央企单位）除了工资之外，一次性房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他的一次性购买住房补贴近30万。而地方上的房补就以每月补贴的形式发放。这次“减薪”其实减的是综合收入，包括减房补。

　　区域电网的收入也有差异。其中，以江苏上海的华东电网为高，华中和西北华北都不高。与国家电网公司名义上平行的南方电网收入更高。而隶属于区域电网公司之下的省一级公司收入就相对薄弱多了。武汉市一位跑电力口的记者告诉本刊，湖北电力公司的普通职工，月收入接近2000元，与当地媒体的记者收入相差不大。在物价水平不算太高的武汉，省一级电力公司的收入，算中上等水平。

　　“基层发电企业和小发电厂以及县级的供电单位，工资从来就没有高过。”朱成章说。7月30日本刊记者在湖北荆门市的荆门热电厂了解到，一位从事煤炉岗位的工龄12年的职工，月收入是1800元。这个工资水平，距离热电厂右侧的小饭馆老板的“月收入5000元以上”差距不少。荆门热电厂是荆门市最好的企业，两年前因为投资40亿元的60万千瓦三期扩建工程的上马，附近的小饭馆生意好得不得了。

　　减薪为平涨价众怒？

　　8月1日，家住武汉市汉口区桥口营房小区的祝阿姨发现，她家的电费自每度电0.5230元涨到了每度0.5313元，上涨价格一分钱都不到。这让祝阿姨十分惊喜。“是不是‘斗争’成功了？”尽管湖北省物价局没有公布最终的涨价方案，但目前这个价格很是让祝阿姨满意，起码比7月11日湖北电力价格听证会上湖北省物价局提出的上调6分5厘钱少多了。

　　“8种涨价因素中，只有2分7厘3是说得清楚的，其他的物价局和电力局都说不清楚。18个地方代表中有16个代表一致认为‘弹性成本’无法说明，武汉市供电公司漂亮的大楼和职工收入水平是不是也该公布一下造价和具体的详情？”7月28日上午，武汉大学枫园，湖北省电力听证会的发言代表王其利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电力企业职工高收入为什么成为众矢之的？湖北的这场火药味儿十足的听证会给出了理由。据《楚天都市报》报道，消费者代表、来自湖北黄石的刘建生指出，根据权威部门的调查，电力企业利润增幅已经高达44.5％，为何还要涨价？电力企业代表薛年华证实了这一说法，但他强调，与2002年相比，电力企业利润已大幅下降，电力也有一些亏损企业。

　　湖北省法制办颜邦华代表则说，企业不该“把利润留给自己，把亏损留给国家，把负担留给消费者”。

　　热热闹闹的湖北电力价格听证以喧哗的6分5厘要价开始，以静悄悄的一分钱涨价结束，似乎堪为今夏湖北电力减薪风暴交响曲中的悠长结尾。

　　然而，这只是一场更大风暴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6月28日，国家发展改革委下发特急文件，宣布经国务院批准，从6月30日起开始实施电价调整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全国上网电价平均上调11.74元/千千瓦时，销售电价平均提高24.94元/千千瓦时，相当于销售电价每度上调2.494分钱。此上涨幅度主要指企业用电，上海、江西、重庆等地区居民用电也将上调，调整幅度根据各地区情况具体测算，但北京居民用电暂不作调整。

　　本来，这是一次正常的煤电价格联动，但是种种因素使得今年的调价变得十分微妙。7月24日，时隔20多天后，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网站与国内各大媒体高调发布“国家发展改革委有关负责人就电价调整答记者问”。

　　发改委一位负责人指出，关于6月30日的电价调整，“不是解决电力企业职工收入问题，而是疏导电厂燃料成本上升、电网建设资本金不足等矛盾”。并强调，“我委一直重视垄断行业的成本约束问题。2004年调整电价时，我委明确提出，禁止电力企业将提价收入用于提高工资、奖金和其他福利性支出。”这些明显有针对性的发言，使得减薪风暴与电价上涨的关系一下子联系了起来。

　　客观地说，每千瓦时提高约2.5分钱的调整幅度，对一般民众生活的影响并不大。按平均提价2.5分计算，每户家庭月均多支出10元左右。但这次涨价何以触动了如此之多的神经？仅仅2分钱的调价，引来的是对垄断行业的口诛笔伐。有媒体甚至指出，这表明“中国社会对垄断的容忍程度已经到了临界点”。

　　事实上，此次发改委答记者问绝非无的放矢。早在2005年10月28日国家发改委举行的资源价格改革研讨会上，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开幕致词的第一句话，就是“价格机制是市场机制的核心”，并明确指出，“稳步推进电价改革，逐步做到发售电价格改革由市场竞争形成，输配电价格由政府科学监管”。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在此次研讨会上也强调，“任何一次大的价格变动，都是不同行业，不同市场主体和不同人群利益此消彼涨的过程。”

　　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孙立平撰文指出，垄断行业的提价和利润的增加发生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即近些年来我们社会中利益关系失衡严重，群体或个人间的财富掠夺开始成为造成利益关系失衡的重要机制，而垄断就是这种掠夺机制中的一种。

　　因此，在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启动之初，电力价格的上调引来媒体对于电力系统收入的关注和争议，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如果电力行业不能拿出实际行动规范自身收入，电价改革将会遭遇更大的舆论阻力”，一位业内资深人士说。

　　因此，电力企业主动降薪，“不但不像是自选动作，反而更像规定动作，是其他改革措施的前奏”。

　　也有业内人士指出，企业盈利能力是一果多因，比如投资决策、经营管理水平，比如市场垄断程度、包括工资福利在内的成本失控与否，等等。

　　既然是一果多因，发改委仅从其净资产收益率来断定其盈利能力不高是因为价格偏低，进而认定只能通过涨价来提升其盈利能力就是偏颇的。“企业要建立现代的企业制度，效益要合格，负债率要合理，这一切都要通过深化电力体制改革来实现。”原国家电力改革领导小组顾问、中国投资协会能源经济研究中心副理事长陈望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定价多少才合适

　　“调整电价是应该的。由于这几年的电力体制改革，发电这一侧的竞争主体多元化了，如果去年年底不调整电价，将有50％的电厂面临亏损。”陈望祥认为当前的电价改革价格不能停，惟有以改革来推动和深化改革，才能解决电力系统存在的深层次矛盾。

　　“我国的电价市场化程度不高，价格不能真实反映市场供求关系和资源稀缺程度。从电力替代燃料的比价关系看，同等单位的电力价格，只相当于燃料油和天然气的70％，液化气的67％和人工煤气的56％，电价偏低。”与湖北听证代表们的意见相反，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高级工程师朱成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的电价整体水平偏低，结构也不合理，民用低，工业用高，而国外则正相反。“必须使得电价合理化，能够基本反映成本，否则价格信号就是失灵的，该高的不高，该低的不低，价格不理顺，市场化怎么进行？”

　　很显然，在朱成章的眼中，武汉居民祝阿姨所用的每度电0.5313元的价钱不是合理，而是太低了。

　　但陈望祥不这么看。“电力行业不能眼睛只盯住价格联动，价格上涨，而是要着力改变自身的能源结构，降低成本，降低能耗，提高企业经济效益”，陈望祥在一篇名为《中国电力体制改革的回顾和展望》一文中说。

　　但身为垄断企业，自身降低成本的动力有多大？目前政府对于管制价格的审定制度，基本上是以被管制企业上报的成本和其主管部门提出的调价方案为依据。在具体审核时，也计算成本、利润和税金，但成本只是以企业上报的调价前或执行期成本为依据，没有法定的预测成本的依据，也没有明确的、量化的效率提高标准和要求。这也是湖北电价听证会上代表们意见最大的“弹性成本说不清楚”的具体内容之一。

　　信息不对称下的监管难题

　　2004年9月，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和摩根大通银行共同发布的《中国电价与电力发展研究报告》中说，“由于价格管制机构本身不参与市场准入、需求管理以及成本运营的监控，形成了和被管制企业间信息严重不对称的局面，因此，对企业做出的价格决策有时不一定科学和符合实际。”

　　制定价格难逃信息不对称的厄运，成本监管和约束又如何？

　　据国家审计署对电力公司的审计报告披露，国家电力公司某年度在武汉召开的一次“强化干部管理、提高干部素质”人事干部工作会议，只开了3天的会议，花费达304万元。

　　本来，国电湖北公司兴建有一家三星级酒店梨园大酒店，但有关方面认为档次不够，于是会议地点选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代表的住宿一人一间，住宿标准是部门负责人住420元／天的高级单人间，单位负责人是750元／天的豪华单人间，分公司总经理住1500元／天的豪华套间。会议还特地从北京邀请到一家全国知名的歌舞团举行了两场专场演出。

　　仅此一项，承办方为此支付的“会议费”达82万元。

　　7月27日，本刊记者在武汉市武昌区东湖路采访，发现位于这个位置的所有三星以上的酒店包括梨园大酒店都全部满员。其中四星级的东湖大厦有两个电力系统的会议召开，其一为“电力行业治理商业贿赂专项工作座谈会”，另一个会议是华中电网一个设备检修方面的会议。

　　此前一天，在湖北电力百年的纪念座谈会上，著名作家方方呼吁电力企业应该多拿出钱来搞搞湖北电业发展百年历史的研究，“你们那么多钱，电工都收入过十万，还心疼这点钱？”在座的电力企业人员赶紧向方方“辟谣”，但显然“效果不甚佳”，一位电力人士对本刊说。

　　国家发改委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杨宜勇曾对媒体表示，“今年的收入改革方案涉及了调控垄断行业高收入部分，以后也是改革的重点。但制定具体调控措施有难度，因为政府很难对他们进行信息有效监控。比如邮电的运营成本，是8角一封信，还是1元一封信？哪部分工资是来自于效益和营利水平，哪部分是靠垄断地位获得？如何判别？”

　　2006年7月19日，国家电力监管委员会发布了“十五”期间投产电力工程项目造价监管信息。这也是我国首次面向社会公布电力工程造价监管信息。报告显示，“十五”期间，火电工程造价总体呈下降趋势，变电工程单位造价不同电压等级有升有降，交流送电工程单位造价总体呈上涨趋势。

　　而国家电网公司宣传册上则显示，2006年，公司的主要目标是，“特高压交流试验示范工程开工建设；完成电网建设与改造投资超过1600亿元。”“十一五”期间，国家电网仅在湖北电网就将投资500亿元左右。湖北省电力公司《关于调整居民生活用电价格的说明》中也说，“自2004年以来我公司陆续投入资金70多亿元，迫切需要通过电价调整加以疏导。我公司实际需要的电价需求是1.74分，而国家发改委这次仅仅考虑了2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