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因为一篇报道,因为履行自己的职责,汽车、房子、存款一夜间都被法院冻结,身处富士康天价索赔案漩涡中心的《第一财经日报》编委翁宝突然觉得站在了悬崖边上。昨日,翁宝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坦言他的内心感受以及由此事引发的思考。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
被诉新闻工作者翁宝称,企业权力的扩张及法律对记者保护的无力使媒体身处困境
郭先生出手太狠
记者(以下简称记):刚才在看你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你的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你说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翁宝(以下简称翁):实际上我对郭(台铭)先生此前还算是比较了解的,知道这人出手不凡吧,按照我的理解,从商一般都是和气生财,这是一种传统的理念,但他出手这么狠,(笑),置对方于死地,还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记: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是指危险吗?
翁:至于人身的危险,我倒是想得不多,据我的理解,郭先生是做大事业的人,他就算态度强硬,也会明着来,这我还是有信心的,但是这样的出手方式,逼得对方没有退路。
记:你指的没有退路是什么?
翁:各方面都没有退路。我必须全身心来应对这件事情,我必须面对这个标的,我要面对我未来的生活,这个官司一旦进入司法程序,就已经不受我的控制了,快的话半年,慢的话可能一两年,我会陷入一个非常可怕的人生的损耗当中,感觉没有任何周旋的空间,一点空间都没有。
记:你觉得这种损耗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吗?
翁:(沉默)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我希望我现在经受的只是一个个案,这个个案也能够提醒各位,注意些什么。
记:但对你个人来说,你并不希望看到这件事情的发生,即使它可能承载很多的意义。
翁:对。从任何一个同行来说,都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为它充满了各种变数。
记:就这件事情来说,你对法律的公正有足够的信心吗?
翁:要说对中国的法律失去信心,那倒没有,只不过对对方通过这种形式把我逼到绝路上,不光是对我个人的一个挑衅,实际上它对中国新闻界来说,不异于9·11事件。这是一种恐怖行为,是不对称的战争。
记:战争的两方一个是知名大企业,一方是两个普通的新闻工作者。
翁:对,它很显然明白这种不对称,这个游戏规则。这点我自己也在研究其他的一些案例,至于这些研究结果,我会在我的博客里写出来,我想我会有一些思考。
很多事情,我们掌握不了
记:从引起官司的这个稿子本身来说,你是怎么看待的呢?
翁:这个涉及到具体的司法问题,我不方便说,但是苹果公司的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苹果公司跟富士康是什么关系?是亲密合作的伙伴关系,在这种环境之下,苹果公司已经承认富士康存在超时加班的情况,具体它的现实会是什么样子?大家只要有最基本的判断,就会明白。
记:你是王佑的直接领导,也对富士康稿件的采访写作刊发具有审核的职责,如果事先你能够预知后来它所带来的风波是这个样子,你会后悔当初报社刊发此稿的选择吗?
翁:实际上刊发这个报道的时候,我正好出差,而且我也不是最终签版的人,但是从现在来看,我没有后悔过这件事情的发生。既然已经发生了,只有去面对它。
记:你觉得你的后援力量足够强大到你有信心去面对它吗?
翁:我感谢各位同仁的支持和关心,但是说实话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心。
记:为什么?对方力量太强大了吗?
翁:怎么说呢?现实很坚硬,我们做媒体的都知道这个困境,我们面对很多不合理的不正常的现象,但是最终我们能够影响、改变些什么,我们的能力有多大,我们自己也很明白。我们有什么?很多事情,我们掌握不了。
记:你会觉得媒体是处于一种弱势的地位吗?
翁:从这件事情来讲,非常明显,我们是处于一个弱势的地位。
记:我想很多有良心的媒体一直都希望自己做到客观、独立去报道所有的新闻,可是有时候,一些不能控制的力量总在影响我们朝这个目标努力。
翁:对,这个是毫无疑问存在的。
企业权力的边界在哪里
记:现在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大,特别作为财经媒体,可能受到的影响更大,你感受到这种来自资本的压力了吗?
翁:中国这几年,企业的权力在无限扩张,涉及政治领域、文化领域、传媒领域。大的方面,比如房地产业,从最高决策来说,很多事情他们都没有预料到,比如国家采取宏观调控,这里面就折射出很多问题,富士康这样的大企业,它的权力边界在哪里?当一个企业的权力扩张之后,它对社会的经济和社会相对和谐的生态,会带来怎么样的伤害?这是我们国家应该考虑的问题。但是这的确是个大的命题。企业的权力是否可以超越国家,之前我们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的,而且它现在还在扩张,比如很典型的房地产业,我们很清楚它的权力会影响政府决策,影响整个经济生活,会影响决策人,甚至可能挟持整个金融系统,企业的权力延伸之后,尤其是非常强势的垄断企业,对当地政府对当地经济的影响,包括对我们传媒环境的影响,我们应该怎么去评估?这是个社会学命题。
记:所以从这个案子来讲,里面很多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思考。比如把记者直接作为被告,而且标的为3000万这样前所未有的惊人做法到底可不可以?
翁:这些问题可能应该由我们专门的律师来发表看法,我不想去具体到这些法律的问题来讲,我不想影响到司法判决。
司法机构应尊重普通公民
记:作为记者,当这种突然的诉讼忽然到来之后,到底法律能不能公正判决,能不能保护我们媒体工作者的权利,似乎都让人感到措手不及。
翁:对,实际上它折射了很多问题,我想这些问题需要沉淀。我最近也想了很多,我们新闻部门,大家是有共识的,虽然我们媒体之间也会存在竞争,但是我们都明白,这是我们共同的时刻。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选择。
记:我们所有的媒体同行都在关注这个案子。
翁:我们希望我们经历的这个事情,能够提醒我们的有关部门,企业权力的延伸,这个话题,会对我们未来的社会生态带来怎样的影响,这种诉讼方式对新闻从业者是否在现行法律当中有不合理的地方。
记:你在博客里写到,你感觉现行的法律对记者的保护是很无力的。
翁:对,我们现在的法律体系中,对新闻从业者的宽度或者说我们怎么创造一种环境,让大家有基本的权益,比如诉讼保全,在法律上应该是谨慎使用的一种方式,比如对有争议性的资产进行保护,但是现在,我的房子不仅是我的,而且是我和我太太共有的,还有家里还有小孩子,如果查封我的房子,这不仅是对我的人权的侵害,让我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了。这些技术上的问题,是不是应该纳入考虑呢?现在这个官司暴露出很多问题,还有诉讼的流程,当然我现在还没收到正式的诉状,但是财产已经查封一个多月了,我们从司法机构尊重普通公民的角度来讲,是不是该采取更加合理的方式呢?
这是整个行业的困境
记:听说你现在有重新规划自己职业生涯的想法,你是想离开了吗?
翁:这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记:它动摇了你多年坚守的信念吗?
翁:多年坚守的信念,就像你的个性一样,想改变也很难,但是我会进行反思。我做了十年了,我们青春已经挥洒了,激情也在慢慢淡化,我们拥有什么?我们就像一个——怎么讲呢——反正我能感觉到,那种悲凉的感觉。
记:有时候我也有种迷惘感,我所做的工作是为了什么?能改变些什么?
翁:自己的努力都希望有个盼头,有个目标,作为新闻从业者,无论是铁肩担道义也好,或者普通新闻人的职业道德也好,当你干了十年之后,你会忽然之间,对自己曾经的努力产生了一种怀疑。当然我们在社会进步中也贡献了我们自己的力量,但是我们的角色是什么?我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定位。
记:你没办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翁:对,我没办法说服自己。
记: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短暂的迷惘过后,我还是明白,我的思维方式已经跟这个职业深深联系在一起。
翁:对,有时候我也在想,离开这个行业我还能做什么?这是整个行业的困境,我们的热情总是会消逝的,我们会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记:但是现在面对这样的事情,只有迎上去,如果退却,那就是输了。
翁:对,不去迎战,那就是彻底输了。我觉得,这个事情我是没有退路的,我必须要赢,我必须要赢。有句话叫狗急跳墙,虽然俗了一点,但是你已经逼我到这个份上了,我只能迎战。起码我希望我能够为我们这个行业去承受一些东西。这个事情已经栽到我头上了,我不能说我有多高的认识,但是这是一个基础吧。就像我博客里写的,我是新闻的一个老兵,虽然在慢慢消失,即便是慢慢消失,我也会挺直腰杆慢慢消失。
记:选择有尊严地离开。
翁:对。 (采写:本报首席记者 姜英爽 记者 王吉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