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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同志:您好!最近,我在读梁启超的著作,发现他的文风十分独特,不少人把他的文体称作“新文体”。我很想知道梁氏“新文体”是怎么形成的?它有何特点和影响?能否请学者介绍一下。祝秋安!
李小萌 8月16日
本刊请北京大学教授夏晓虹先生作答。
在中国近代史上,以言论影响全国,造成了一股巨大旋风的人,首推梁启超。
梁启超所创的“新文体”,动人心魄,是晚清时期向中国输导西学的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可以这样说,梁氏在近代中国举足轻重的地位,是由其大批著述奠定的。而除了思想的魅力,他所创行的“新文体”也如虎添翼,动人心魄。对此,郭沫若在《少年时代》一书作过这样的概括:
平心而论,梁任公的地位在当时确是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年前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
梁启超本人也曾对“新文体”作过表述。他在1920年写作的《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指出:
……至是(按:指1902年创办《新民丛报》、《新小说》时期)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梁氏“新文体”的特点是:它在畅达浅白的半文言中夹入许多当时颇觉生硬、刺眼的外来语,又用奔放的感情与激荡的韵律活跃、调动因受日文影响而形成的长句,并在行文的自由无拘中注重条理的明晰。而“新文体”最突出的特点是杂以“外国语法”,尤以夹带大量“新名词”为人瞩目。由此,“新文体”才能够成为晚清时期向中国输导西学的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西学东渐”是梁氏“新文体”形成的最重要的文化因素
对于创造“新文体”,梁启超早有自觉意识。1901年12月,在日本的《清议报》最后一期上,梁氏提到:“有《少年中国说》、《呵旁观者文》、《过渡时代论》等,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而上举三文均出自梁氏之手,且均作于其流亡日本后的1900至1901年,可见“新文体”与梁氏接受日本明治文化关系密切。
不妨节取“新文体”代表作《过渡时代论》中的一段文字为例:
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间世所最难遇而可贵者也。……惟当过渡时代,则如鲲鹏图南,九万里而一息;江汉赴海,百千折以朝宗。大风泱泱,前途堂堂;生气郁苍,雄心聹皇。其现在之势力圈,矢贯七札,气吞万牛,谁能御之!其将来之目的地,黄金世界,荼锦生涯,谁能限之!故过渡时代者,实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台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剥而复、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美哉过渡时代乎!
其中“过渡时代”、“势力圈”、“目的地”、“舞台”、“民族”等,都是借自日文的新名词。大量使用这些复合词的结果,文中的长句子便带有日化痕迹,令人耳目一新。如此新奇可喜、热情洋溢的文章,对于当时的读者,自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
在促使“新文体”出现的历史背景中,“西学东渐”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文化因素。由于改良派的变法维新是以日本的明治维新为典范,中日又有“同文之便”,学习日本于是成为学习西方的捷径。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等大批改良派人士流亡日本,也努力汲取明治文化。留日学生与避难东渡的维新志士便构成了日文翻译的主力。为满足国内对新学如饥似渴的需求,这些仓促译出的文字往往采用将日文宾语与谓语位置前后颠倒、略加修饰的直译方式。因此,日本文体对中国文体也产生了明显影响。此外,1905年,科举制度本身亦寿终正寝。随着八股文的失势,广大读书人得到了解放,可以纵览新学书籍,纵谈天下大事、救亡之道,梁启超的新体散文也因此得到了广大读书人的青睐。
由于梁启超出身旧学,又敏锐地吸收了新学,具有文章革新家的气度与胆识,在从古文体解放出来的同时,他才能够无所顾忌地采纳一切对他有用的古文、史传文、辞赋、骈文、佛典、语录、八股文以及西学译文、日文的字法、句式、腔调、体制,打破了古今中外各种文体的界限,形成了别具一格、最便时用的“新文体”。
梁启超带有“策士文学”风格的“新文体”,成为五四以前最受欢迎、模仿者最多的文体
在“新文体”极盛时期,梁启超的文章在政治主张不同的人群中引起过不同反应。夸赞者谓其文“有大吸力,今日作此语,吾之脑丝筋随之而去,明日翻此案,吾之脑丝筋又随之而转,盖如牵傀儡之丝,左之右之,惟公言是听”(黄遵宪《与梁启超书》);反对者亦谓“其笔端又有魔力”,“主暗杀,则人因之而僩然暗杀;主破坏,则人又群然争为破坏矣”(严复《与熊纯如书》)。可是无论持何种态度,他们都一致承认:梁启超的“新文体”具有极大鼓动性,其感染人心之巨,并时无二。
尽管“新文体”的铺张过度、重叠拖沓、情感刺激过度等毛病一目了然,但这种表里一新的散文,在当时仍然征服过无数向往新思想与新知识的中国读书人,对于青年学生尤具吸引力。如胡适即坦承:“我个人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四十自述》)。甚至毛泽东在延安时也向斯诺忆及,1910年前后,梁启超主编并发表了大量文章的《新民丛报》,他曾经“读了又读,直到可以背出来”(斯诺《西行漫记》)。
1902年科举考试改试策论后,梁启超带有“策士文学”风格的新体文章也一度成为应考者的枕中之秘,士子们争相揣摩、抄袭,这更戏剧性地扩大了“新文体”的影响面,使之真正成为十九世纪末至五四以前社会上最受欢迎、模仿者最多的文体。
梁氏“新文体”不仅熏陶、启迪了同代及后代人,为五四新文学培育了中坚力量,而且,其本身的历史价值也值得肯定。其半文半白的语言表达,适应了从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过渡的时代要求。对此,钱玄同曾断言:“鄙意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梁君”(《寄读秀》)。
↑梁启超创行的“新文体”影响了大批人,胡适坦承:“梁先生的文章,……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上图:青年梁启超(1899年拍摄)、《阅读梁启超》书影(夏晓虹著、三联书店出版)。
相关采访
当代学者为何鲜有梁启超的文风
王春瑜口述 李雪霁整理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在复旦读研究生,导师是史学家陈守实教授。陈守实先生1925年考入清华研究院,主攻明清史,导师是梁启超。他的毕业论文《明史稿考证》是梁启超指导的,并受到了梁氏的高度评价。因此,梁启超可以说也算是我的“祖师爷”。我读过梁启超的很多著作,大学时代,读过《饮冰室文集》,实际上就是梁启超选集;后来,又很深入地读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清代学术概论》、《古书的真伪及其年代》等等,非常熟。他的文艺作品如《新罗马传奇》,还有许多政论文,都很生动,很有气势。小品文写得也好。
梁启超的文体被称为“新文体”。我感觉他的文体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半文言、半口语化;二是“笔端常带感情”,极有文采和感召力。梁氏“新文体”对我本人影响很大。近年来,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所开的“新世说”栏目,所发表的文章在文风上就受到了他的这种文体的启发和影响。
梁氏“新文体”影响了他身后的一大批人。在现代史学家中,他的弟子谢国桢先生的文风就深受其影响。遗憾的是,在当今的学术界,能够秉承梁氏文风的学者实在太少。这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现在大部分学者对政治的参与意识太淡泊,而梁启超本人是非常关心政治的,他写了很多政论文,相当有感召力。二是当代大部分学者都没有受到过系统的文学训练,古诗词功底比较差,而梁启超的古文化修养是非常深厚的,他的文章中,对古诗词的运用可谓游刃有余。比如大家熟悉的《少年中国说》中的一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仅从这一段,就能领略其文风的虎虎生气。
我认为,梁启超的文体非常重要,仍值得我们今天学习。作为学者,应该多关心现实,关心政治。社会需要埋头于书斋的学者,更需要关注现实、关心政治的学者。(本文根据电话采访整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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