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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廊女老板疯狂淘金记
本报记者 黄小伟
从今年6月份开始，杜益敏，这位在浙江丽水市人称“小姑娘”的发廊女老板，像走进了一场梦魇——无论是深夜还是清晨，都有人在她房前守候。
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宾馆房间里，她不断地经历着被劫持、被放出、再被劫持的过程。但她并没有报案，最后报案的反而是其中一位“绑架者”。
这些绑架者仅仅是当地的一些普通市民，他们包括下岗工人、企业老板、银行职员和政府公务员等。 几个月前，他们陆续把自己、朋友、亲戚的钱收集过来，最后将总计高达数亿元的资金交到杜益敏的手中，期望在她接下来的房地产投资中获得高额回报。
6月份的时候，一些令人恐惧的传言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为了拿回自己据说已不安全的钱，他们开始了一场绑架接力赛。
直到7月24日这天，这场接力赛才被迫中断。
那天一大早，当地一家银行的信贷科科长林刚就带着朋友守在一家宾馆门前。他们成功地从另一位债主手中“劫持”到了杜益敏。但他很快就失望地发现，杜益敏已经没有任何资产来偿还他的280万元投资。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断地被杜益敏的手机铃声打断。几乎所有的来电者都是询问她在哪儿，她逐一客气地回答说：我现在正有点事，等会给你回电话。然后毫不犹豫地挂掉电话。这时，杜益敏的司机徐若飞也在宾馆大堂里沮丧地等待着他们的谈判结果，他曾将269万元交给了杜益敏，这些钱大部分是从他亲戚处借来的。
在近乎绝望的情绪下，林刚当天下午4点向公安局报了案。这已是丽水市今年以来发生的第三起民间融资案件。
数以千计的当地人被卷入这起案件，其中很多人因此面临着倾家荡产的命运。在中国其他城市，这样的民间融资案件并不鲜见。但如果考虑到丽水市至今不衰的房地产投资热潮，这起融资案件便有了不同寻常的含义。
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即使在杜益敏已被丽水市公安局羁押之后，很多债主们仍然难以相信这一事实。他们甚至归咎于林刚的报案，认为不报案，他们仍有可能从“小姑娘”处拿回自己的钱。甚至有债主愿意替杜益敏偿还林刚部分债务，以换取林刚的撤案。
债主们习惯性地称呼杜益敏为“小姑娘”。 这个称呼源于她的母亲是上海人，而上海人喜欢称呼女孩子为“小姑娘”。
从司机徐若飞提供的一张照片上来看，42岁的杜益敏穿着时髦，但相貌并无过人之处。简单地从外表来看，很难想象，人们只需要一张收据，便会将上千万的资金交给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女人。
但在几乎所有债主的眼中，“小姑娘”都曾是一个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她在当地经营着两家阿强连锁美容院，她在上海、杭州等地拥有十几套价值不等的公寓、商铺和别墅，她至少有100多张银行卡，她还拥有丽水市中心一块黄金地块26％的股份，更为关键的是，即使不熟悉她的债主都知道她“很有背景”。
她并不是一个演说家。在她的朋友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非常和气，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她很少滔滔不绝，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说一些让你很舒服的话”，一位和杜认识了十几年的女朋友说。
人们也很难将她与暴发户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她喜欢吃大排档；有一次从电视上看到一位小女孩的感人故事，她为此捐了1万元；她资助过一位贫困大学生；在2003年的“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上，杜益敏还被评为丽水市莲都区“爱心大使”。
在丽水这个地处浙西南的小山城里，杜益敏无疑代表了某种成功者的形象。从她两年前开始的民间融资经历来看，她甚至发挥了带动大家共同富裕的作用。很多人因此受益，也因此将更多的钱投给她。
更具诱惑力的是，人们亲眼目睹了丽水市近年来不断高涨的房地产热潮——当地房子均价从8年前的每平方米800元升到目前的每平方米6000元，其今年上半年的房地产投资增幅高居浙江省首位。而不可思议的是，丽水迄今仍是浙江省经济发展水平较低的城市之一，它去年的人均GDP仅为11963元，不及浙江省平均水平的一半。
他们知道，凭借着杜益敏的投资经验及其人脉关系，地产业一定是个挖之不绝的宝藏。“看起来很难的项目，她都很轻松地拿到。”她的一位朋友说。
这一切都是在1996年之后发生的事。在此之前，杜益敏曾是丽水市缙云县一家化肥厂的女工。在下岗后，她承包了当地百货公司一间柜台，开始从事服装生意，成为当地最早做生意的人之一。1994年，杜益敏从缙云县去广州某美容院打工，两年后回来，先后在缙云县和丽水市开了当地最好的连锁美容院，从此一片坦途。
被广为传播的投资故事
丽水市公安局很快就成立了杜益敏案件专案组，并发出公告，要求集资者前来登记。据专案组一位办案人员透露，目前正在进行集资额统计，预计10月份会有结果。
而据杜益敏身边的朋友估算，杜案融资额至少超亿元。但现在，这些钱似乎不翼而飞了，杜益敏曾经拥有的一些最有价值的资产早已被转让或被抵押。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就像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曾经被人们奉为投资天才的杜益敏突然间变得身无分文。
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杜益敏至少在2001年就开始涉足地产业。当年，她通过按揭在杭州购买了第一间店铺，首付15万元，资金全都来源于她做化妆品代理的收入。在其后的几年内，她在杭州、上海、丽水、缙云相继购买了十几套房产，资金也都是找朋友短期拆借的，并支付利息。借钱给她的朋友们后来都或多或少地拿到了利息。
除了这些成功的投资经历，杜益敏的美容院生意也在不断壮大。2002年，她把连锁美容院从缙云县开到了丽水市。早在缙云县的时候，很多政府官员的太太们都愿意到她的发廊享受服务，杜益敏很快与她们熟悉起来。
她甚至和当时缙云县一位政府官员的夫人成为无话不说的姐妹。“在关系好的时候，不分彼此，几乎每天都见面。”据杜益敏的一位好友介绍说，在这位夫人怀孕期间，杜益敏一直陪伴左右，生下来的女儿后来也认了杜益敏为干妈。
杜益敏的交际圈突然扩大开来，她变成了一个大忙人。“吃年夜饭的时候，吃了一半就会被朋友叫走。”她的哥哥杜建敏说，“任何时候去她家，家里都有朋友。”
与此同时，她的投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2003年6月，她以900多万元的价格购买了丽水市怡景花园一套2000平方米的4层商铺。而这套商铺在2005年年底的估价是1500万左右。
她也开始参与一些房地产项目的竞投标。2004年，她投资400万元参与了浙江金华市浦江县的一个房地产项目，最后将自己的股份以500万元转让。她还为一些企业提供验资贷款，收取比较高的利率。“月利率高达10％，不足一个月的按照一个月算。”知情人士说。
在杜的名下，各地房产的数目也在增多，仅在上海她就拥有4套住宅。而杜益敏的合伙人田军龙更是身着高档服装，驾驶陆虎越野车在丽水街头招摇过市，一度成为丽水年轻人的偶像。
起初，杜益敏的民间融资仍然谨慎地在一个狭小的核心圈子里进行。据杜益敏身边的好友介绍，这个圈子基本是由当地公务员和银行人员组成。后来，随着投资面的扩大，融资范围逐渐扩展到外围朋友，甚至包括杜益敏的家人和司机。直到去年她介入丽水市中心的黄金地块——原火柴厂地块之后，其融资范围进一步扩大，很多与她素不相识但慕名而来的投资人千方百计地挤了进来。
杜益敏所支付的利息高低也是按照此顺序排列。据知情人透露，杜益敏甚至给核心层支付高达12％的月利息。而在丽水房地产公司民间融资中，正常的月利息是2％，这已经高出银行利率的4倍以上。
越来越庞大的融资额和高额的利息使杜益敏最终走进了监狱。但至今仍不为人所知的是，她究竟是如何使上亿元的资金化为乌有的？
最想知道谜底的，莫过于杜益敏的债主们，但他们被丽水市公安局告知，由于杜拒绝回答，警方目前也不知道答案。
并不陌生的民间融资
很少有人认为，杜益敏就是个十足的骗子。“她最后也是无力回天。”刘丽说。她在过去几年中，共借给杜1000多万，其中有700多万是从朋友处借来的钱。
在丽水市，人们对民间融资并不陌生，也没有丝毫排斥感。这里的民间融资传统甚至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丽水的企业大都通过民间融资获得资金，来源于银行贷款很少，这一状况一直持续至今。今年上半年，丽水企业自筹资金达60．86亿元，国内贷款仅有17．24亿元。
需求几乎无处不在。丽水市的上百家房地产开发企业基本上都是通过民间融资获得开发资金。丽水还有“中国小水电第一市”之称，仅在丽水缙江县，就有120座小水电。丽水小水电投资团和温州炒楼团、炒煤团齐名。
更重要的是，当地手中有钱的人也很难找到别的投资渠道，更没有创业的动力。“初级产业我们竞争不过附近的温州和台州，高科技产业我们缺乏配套。所以民间资金更愿意投资到回报快的项目上。”丽水市政协委员、工商银行丽水分行计划财务部总经理朱子云说。朱是当地研究丽水民间金融的少数学者之一。
在今年8月丽水市政府一次工作汇报会上，丽水市市长刘希平提到，丽水民间融资的规模曾达到175亿元。而据中国人民银行杭州中心支行估计，浙江省民间融资规模在1300－1500亿左右，丽水占到了1／10强。
自2001年以来，丽水市各家银行个人消费信贷增长迅速，但据朱子云研究发现，这些消费贷款并没有被用于个人消费上，而是被贷款者投入到民间融资中获取利息差。当地工商局职工鲁东就是用住屋抵押贷款40万，借给杜益敏。
在过去运行了很多年，丽水市民间融资并没有出现太多麻烦，但到了今年，风险骤然凸现。今年发生在丽水市缙云县的胡云火非法集资案，就是因为浙江祥和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胡云火无法支付6000万元民间借贷而被迫举家潜逃。而另一起案件的主角张文成，是因为聚众赌博被抓，导致其房地产公司被集资户疯狂挤兑，爆出大案。
令人疑惑的是，在丽水这样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可以动辄拿出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资金参与民间融资？
记者在当地得到的一种解释是，离丽水市区不远的青田县是著名的侨乡，有20万当地人在国外，每年都有大量的资金回流。正是这些大批回流的资金，推高了青田县的房价——目前已达到每平方米10000元的均价，使青田县成为中国房价最高的县城。这些资金紧接着还拉动了丽水市房价的上涨。
但更多的人却是在高利息的诱惑下，通过找亲戚朋友七挪八借或直接拿出自己的救命钱，参与到这场游戏中来。
就在杜益敏被抓的前三天，她还接受到最后一笔集资款——一位白血病患者投入的10万元，融资条件是2％的月利息。这位患者是为了多积攒一些治疗的费用，介绍她加入的那位朋友之前也投入了50万元。
丽水市五金店老板叶献军也是将准备给读高三的儿子出国的70多万元，以及将房子抵押从银行贷来的87万元，加上朋友的借款，总共287万元投给了杜益敏。知道杜益敏出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再也没办法出国读书了”。
崩塌的“积木”
从种种迹象来看，杜益敏是在去年底遇到了不为人知的大麻烦。她从那时开始提高利息，频繁地向周边朋友融资。“每次要钱都特别急，请求一定要帮帮她。”杜的一位朋友李红说。她在杜的请求下投入了400万元。
在这之前，杜益敏的投资顺利得令人眼红。去年初，她成立了一家溢城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她个人持股61％），专门从事位于丽水市中心的黄金地块——火柴厂地块的投标。当年6月，她和别人合伙花了2亿元拿下了这一地块，她以4000万元投资获得其中26％的股权。
越来越多的人由此开始知道杜益敏，纷纷通过她身边的人介绍，想挤进她的融资圈。就连她的哥哥杜建敏，也被朋友硬塞了330万元，以杜建敏的名义投到火柴厂地块项目中。她给每个投资者都打了招呼：不要在外面说，别人知道不好。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集资额到底是多大。
这个项目也让当地一家银行的信贷科科长林刚更加信任杜益敏，此后杜的所有借款要求都不加询问，尽力满足。
谁也不知道杜益敏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可以肯定的是，杜益敏手中的一大笔资金在去年底被抽走，导致火柴厂地块开发资金紧缺。
她在今年曾隐约地对一位朋友透露说，她做期货亏了9000万元。但另一位朋友从她嘴里听到的这个数字却变成了3000万元。她为弥补资金漏洞编了太多的谎言，以至于事发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所说的。
但到了今年，她还是没能挽救自己的融资王牌——拥有26％股权的火柴厂地块以及价值1500万元的怡景花园物业。地块股份被转让给别人，而办公楼则被抵押给浙江省恒强针车事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卢永强。8个月前，杜益敏从他的手中以月利息2．5％的条件借走了1400万元。
这两个举动都被小心地隐藏起来。此时，正是杜益敏编造各种故事融资的高潮。
今年3月，她以投资丽水青田县一处钼矿为名融得上千万资金，但是她最后并没有获得这个项目，资金也没有返回投资者手中；4月，据浙江天喜宝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吕天喜介绍，杜益敏以别人的名义从他处借走1000万元，说要参与金华东阳三建的一项工程投标。但这是个并不存在的投标项目。
接下来的一个谎言出现在5月份。她经朋友介绍，找到缙云县西辽村村民黄礼芳，告之自己即将在西辽村投资一个地产项目，并很快从黄处拿走了382万元。此时，没有人怀疑这个项目的真假。
现在，黄家天天挤满了追债的人。黄礼芳夫妇也终于发现，当初极力推荐他们投资给杜的一位朋友，在那之前就已在不断向杜追债。而杜益敏始终没有投资过那块土地。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杜益敏的异常之处。今年初，她的一位朋友就已开始怀疑她资金链条出了问题。她雇了律师调查杜益敏的融资项目，在看出端倪之后，该朋友将杜益敏“囚禁”于一家宾馆房间里，要回了500万欠款。但这位朋友并没有向其他人发出警告。
可以想见，杜益敏此时已经陷入了巨额债务和与日俱增的高昂利息的泥沼。但她在权衡后决定优先归还的是那些核心层投资者的债务。她甚至没有考虑归还她哥哥投入的钱。
从去年秋天开始，不少新集资者的资金都被杜要求直接打入一些核心层投资者的账户。据杜的一位朋友刘丽说，她去年10月就应杜益敏的要求，通过建设银行向当地一位公务员夫人的账户上存入80万元。类似的打款还有很多，其他集资者也证实了这一点。
集资者们当时并没有因此生疑，但几个月后，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妙，传言终于不胫而走，怒气冲冲的债主们开始轮番绑架杜益敏……
王华是最后一个看见杜益敏的债主，他也是杜多年的朋友。7月25日晚上，他听说杜益敏要被押解回家，就等在杜家门前。戴着手铐的杜益敏正从家中出来，陡然看到王华，她满脸羞红，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那个时候，我突然不再恨她，心里顿觉轻松，因为已经完全绝望。”那天晚上，王华在经历了追讨600万元的数月煎熬之后，睡了最好的一觉。
（注：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林刚、刘丽、鲁东、王华为化名） (责任编辑：梅智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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