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煤与瓦斯之争

　　本报记者 肖 华 文／图

　　可以割一磅肉，却不能流一滴血，威尼斯商人夏洛克遇到的难题，如今摆在山西省晋煤集团面前。

　　在将要开采的一大片矿区里，它只能采煤，却不能动伴生其间的煤层气（俗称瓦斯），因为后者的勘探、开采权另有所属——中石油和中联煤层气公司。

　　山西晋城的沁水煤田是中国惟一已经探明的整装煤层气田，坐落在其东南部的晋煤近来屡屡被中石油和中联公司投诉。最新的消息是，一个名称繁复的小组——国家油气田治安秩序综合整治部际联席会议调查组，从北京赴晋城调查，认定晋煤“非法采气”。

　　晋煤大感委屈，直呼“不公平”——采煤如何能不动（煤层）气？中石油和中联强烈抗议“被侵权”，也于法有据——他们拥有沁水煤田的煤层气权。孰是孰非？其中的关键是——煤和瓦斯的产权能分属吗？

　　晋煤只是这个夏洛克式难题的第一个遭遇者，这个难题的解答，将关乎中国大部分煤矿的未来。

　　从杀手到宝贝

　　沿着沁水盆地“盆底”潘庄村的小路登上一座小山，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一簇巨大的火炬在风中猎猎作响。不间歇地燃烧着的，是从地层中抽出的瓦斯。

　　给晋煤惹来抗议的，正是与这簇火炬相连的几百口瓦斯井。近两年来，其下属的沁水蓝焰煤层气公司在这一带陆续打井，抽取瓦斯。

　　在国人心目中，瓦斯素有“煤矿第一杀手”之名。这种甲烷含量很高的气体，在一定浓度下，或者遇明火爆炸，或者让人窒息。15年来，中国近八成的重大煤矿事故都祸起瓦斯，每年夺去2000多个生命。

　　中国煤矿中，高瓦斯矿井接近50％。而沁水盆地，瓦斯储量占全国的20％。

　　为了采煤安全，从1950年代开始，国内一些大型煤矿开始试验在井下将瓦斯抽出排放，山西阳泉矿务局还利用瓦斯做饭、取暖、发电，甚至做轮胎、胶鞋。

　　当时的晋煤（原晋城矿务局）是同行中的幸运儿——它的三个矿区从1950年代末开始开采，矿井中瓦斯含量“低到几乎没有，我们有时在井下生明火来促进空气流动”。

　　1990年代初，老矿区将被开竭采尽的晋煤把目光转向新矿区，瓦斯顿时成为它的头号烦恼：新矿区处在沁水煤田东南边缘，平均每吨煤中含有10－20m3瓦斯，有的地方含量高达38．7m3——这个数字意味着，一打开煤层，瓦斯将喷涌而出，即使最大功率的鼓风机开足马力，也无法达到瓦斯浓度不超过1％的安全要求。这样的含量下，矿井连主巷道也无法掘进。

　　欲取煤，必先排瓦斯。晋煤别无选择。

　　好运似乎再次眷顾。1991年，在当时的国家能源部牵线下，一家名为美中能源公司的美国公司找到晋煤，提出合作开采瓦斯。

　　1970年代的石油危机，使瓦斯这一杀手在美国成为有利可图的新能源，在政府的税收补贴等政策刺激下，1980年全美瓦斯（煤层气）产量不足1亿立方米，10年后这个数字提高了200倍。

　　中国瓦斯储量3倍于美国，居全球第三位，其中，山西一省的储量几乎与整个美国相当， 60％以上却只是排空而未加利用。如此巨大的资源蛋糕，在美国投资者眼中，诱惑不难想见。

　　财富与安全兼得的诱人前景下，晋煤与美中能源一拍即合，在新片区内的潘庄打下了第一口煤层气井，用于分析取样。结果令人振奋，没过多久，第一口生产井“潘2”投产，每天产气1万立方米。

　　“‘潘2’让我们大大地出了名。”时隔十多年，一位当年参与的工程师依然忘不了在无烟煤层中打出那口井带来的荣耀——由于地质构造与煤层煤种特性的不同，在美国几乎已经宣判了无烟煤煤层气开采的“死刑”。

　　这也是中国第一口取得极大成功的地面开采煤层气井。此前尽管地矿部、联合国开发署都曾投资做过零星试验，但要么只能井下抽放，要么地面开采的产量不具说服力。

　　合作双方难抑兴奋。1995年初，晋煤与美中能源合资成立晋丹公司，各占50％股份，美方迅速投入100万美元。两年间，潘庄的气井增加到7口，被命名为潘庄井组，新井的日产量都稳定在数千立方米，“每打一口井就添一份信心”。

　　在日渐累积的信心中，晋煤丝毫没有意识到，潘庄所在的荒山野岭很快就将人声鼎沸，纠葛和争端将随之而来。

　　中联衔玉而生

　　“如果没有‘潘2’，没有潘庄井组，很难说会不会有中联。”一位浸淫煤层气工业十多年的人士如此评价中联煤层气公司的诞生。

　　1996年初夏，煤炭部、地矿部、中石油共同成立中联（后改由中石油与中煤集团各占一半股份），成为全国惟一一家专门从事煤层气勘探、开采、销售等的“国字头”企业。

　　潘庄井组的稳定产气，头一次使煤层气在中国可能成为独立的产业——此前，井下抽放瓦斯只是煤矿安全生产一项必不可少的措施，只有“潘2”那样的地面钻孔取气才具有真正的商业价值。

　　瓦斯这一“第一杀手”前景无限：每立方米纯瓦斯可发电3度有余，倘若山西的煤层气全部用来发电，所产电量将是中国2004年全年用电量的20倍。如果全国抽放的煤层气都用来燃烧，每年将节约2000万吨煤。

　　不仅可以缓解能源压力，开发煤层气还有环保之效。去年我国抽采煤层气23亿立方米，如果再翻一倍并全部加以利用，可以减排二氧化碳6750万吨。

　　即使当年测算的数据不及现今，但依然令人眩目，瓦斯热潮蔓延全国，各地钻出了100多口气井，而煤层气开发被提升到国家层面，中联由此横空出世。鉴于相关技术大多需要从国外引进，国务院专门发文赋予中联对外合作专营权。

　　这道政策悄悄在晋煤与美中能源之间树起栅栏。不过在随后一段时间里谁也没真正在意——所有人都在忙着打井。

　　在距潘庄百里外的屯留乡，中联连续打了两口井，可是每天产量只有一两千立方米。以当时的价格计算，只有每天产气3000立方米以上才合算，于是，在潘庄井组全部完工的当年，中联将阵地转移到潘庄以北不远的柿庄，它第三口井每天产气六七千立方米。此后中联再未离开这一带。

　　与此同时，中石油也来到这片“丰饶之地”，在潘庄与柿庄之间安营扎寨。

　　“那时候非常混乱，一堆人到处找地方打洞抽气，反正国家也几乎没有任何规定。”一位亲眼目睹当年状况的工程师回忆。许多外国人的身影也出没其间，他们的收入是每天350美元，而中国工程师的工资大约是每天10元人民币。

　　潘庄易主

　　1998年国土资源部成立，各项规制渐趋统一，煤层气的勘探、开采与石油、天然气一样实行登记制，属于一级管理，只能经由国土资源部登记。

　　潘庄一带的混乱未被忽略，国土资源部专门派人在当地召集晋煤、中石油、中联三家会谈，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潘庄的煤层气探矿权属晋煤，柿庄划归中联，中石油则得到了两者之间最大的一块（面积为182平方公里）。

　　混乱暂时平息。相安无事中，时光一逝五年，期间喧闹一时的潘庄灯火散去，重归沉寂。

　　由于地处荒郊，也缺乏管网通往城市，潘庄井组的煤层气除了“点天灯”，看不到多少商业化的“钱”景。如此景况，让曾经亲自在这里热火朝天地扛过设备的美国股东一个个打道回府——他们中有的已经70多岁了。

　　不仅不再有新井，潘庄最初的7口井也日渐荒废，仅余下“潘2”被象征性地保留。在潘庄周遭，中联与中石油的气井大多命运相同，全国其他地方也渐渐失去对瓦斯的热情。

　　几乎同步，全国煤炭产业开始了一段最不景气的苦日子，山西的大同矿务局一度喊出“人人二百三，共同渡难关”的悲壮口号。

　　萧条中的煤炭企业此时基本无暇顾及煤层气，中联与中石油顺理成章地登记了大部分煤层气区块。至2004年底，中国已正式登记的56个区块中，中联公司占35个，面积为全国登记面积的58．7％。

　　“没有钱登记和投入，加上对外合作只能通过中联，想想晋丹公司迟早也会走上这一步，不如干脆趁早把区块给了它吧。”叹了口气，晋煤集团一位人士对记者解释当年处境。

　　2000年左右，105．8平方公里的潘庄区块煤层气探矿权证上，填上了中联的名字，为六年后的争端埋下伏笔。

　　黄金时代

　　潘庄重现钻井声的喧哗，已是2003年。

　　多项重大利好纷至沓来，式微多年的煤层气工业终于迎来了预想中的黄金时代。

　　频频发生的矿难使瓦斯治理成为政府要务，国家强制推行煤矿“先抽（瓦斯）后采（煤）”。

　　新一轮经济周期的到来，极大刺激了能源需求。煤层气，作为一种新的清洁燃料，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中国首次制定“煤层气工业十一五规划”，并且发布了税收等一系列优惠政策。

　　更为美妙的好消息，则是“西气东输”管道的建成。这条天然气大动脉西起新疆轮南，东到上海，途经大部分煤层气丰富之地，包括沁水煤田。

　　作为成分基本相同的气体，煤层气完全可以与天然气混输，令整个煤层气产业停滞多年的瓶颈——管网问题，将随“西气东输”而成历史。

　　瓦斯的烈焰耀亮中国。从黑龙江到贵州，从安徽到重庆，仅去年一年，全国就打出330口气井，超过过去十多年的总和。

　　距“西气东输”管道分输口不远的潘庄地区再次成为视线焦点。

　　2004年起，中联在此打了150口井，将煤层气压缩之后销往临近的河南、山东等地，率先实现小规模商业化。“我们会建设一条通往河南的输气管道，并将汇入‘西气东输’，”中联晋城项目经理范华说，“一共要打900口井。”

　　晋煤的计划更为庞大，五年后他们将打出2000口井。

　　2001年，旧矿区衰竭的晋煤已转向开采潘庄旁边的寺河矿。由于煤炭形势大好，寺河矿的产能从原来每年400万吨扩充到1080万吨，预计开采90年的东区恐怕10年就将采完，其它地区提前提上日程。其它地区所在，正是潘庄一带30平方公里的土地。

　　2003年初，晋丹公司成为最后一个被中联收回对外合作经营权的项目。合资公司撤销，改由中联、晋煤、美中能源三方按照国际惯例签订产品分成合同，并成立联管会。并且约定，勘探期由外方投入，进入开采后，三方按5％、45％、50％投入并享受分成。

　　早已视潘庄项目如鸡肋的美方，几乎停止投入。而此时的晋煤，抽取瓦斯却迫在眉睫——过不了多久就得靠寺河矿西区来维持煤产量，而且他们已开始利用亚行贷款建设一座全球最大的煤层气发电厂，需要保证充足的气源。

　　同年8月，晋煤成立沁水蓝焰，独自行动起来。潘庄井组首先被一一修复，当年年底，一组30口井的试验项目开工，半年后即告成功。到现在，五年目标已经实现了五分之一，晋城市的许多出租车已经用上了压缩后的煤层气。今年6月，国务院秘书长华建敏、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视察时，高度评价晋煤抽采利用的做法，并表示其经验值得借鉴和推广。

　　离开已久的中石油和许多外国人也重返此地。

　　目前，潘庄及邻近区域内，上百台钻井机正夜以继日地工作——每一批工程完工，就意味着上百口新井诞生。

　　在自己的矿区里非法开采

　　然而，无限的热情遭遇的却是有限的土地。按工艺要求，每口气井必须相隔300米以上，如此计算，上百平方公里的潘庄区块只能打井1000口左右。

　　争夺日趋激烈。当地人告诉记者，有时候，一家作为记号打下桩子，还没来得及把设备运到，另一家就已经拔去开始钻井。

　　萧条时期交出煤层气权的晋煤，在随后到来的繁荣中发觉自己进退维谷：寺河矿西区所在的潘庄区块，晋煤拥有矿权，但已无气权。

　　为了换到寺河煤矿的新证件，晋煤不得不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由于潘庄区块气权属于中联，寺河煤矿在换发新证时，国土资源部要求他们必须征得中联同意。反复谈判之后，最近中联终于点了头，条件是晋煤不能再打新的气井。

　　然而，采煤必先采气，晋煤反而加速了打井的步伐。在中联承担的一个国家发改委支持的示范项目与另一个国土资源部批准的重点项目之间，晋煤瞅空又打了十多口井，多年隐而未发的冲突终于引爆，愤怒的中联向上投诉。

　　至于中石油不断抗议，则是因为晋煤在新整合而来的两个小矿上打了近200口井，均位于中石油拥有气权的区块内。

　　晋煤引发的煤与瓦斯之争，令山西省主管部门头疼不已。“这个问题不解决，整个山西的煤炭与煤层气工业都会受到制约。”山西省发改委区处仪处长说，他同时也是山西省煤层气办公室成员。

　　仿佛是作为注脚，前不久，晋煤附近的另一个煤炭企业，花了上百万才从中联手里取得了20平方公里的气权。这个结果让许多煤炭业内人士难以接受，有人甚至表示，“如果他们不让我们动气，我们就不让他们动煤，看他怎么钻井？”

　　此语虽是意气之辞，但却是莎士比亚为夏洛克设计的结局——由于无法做到取肉时不流血，这个犹太商人被迫放弃了对肉的要求。

　　潘庄的煤与瓦斯之争，将指向何方，目前仍未见定论。惟一可以确知的是，在这样的争执中，产权将最终界定、明晰。

　　“那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晋煤的员工们无奈地说，他们关心的现实是，“我们还要在自己的矿上非法开采到何时？”

(责任编辑：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