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不是陈忠实第一次看话剧《白鹿原》了。
北京人艺在京首演时就请了他去看,后来人艺到西安来首演那场也邀了他看。我要说的陪看,是在西安演出的最后一场,时间是2006年7月13日晚。西安易俗大剧院。
和他走进剧场里坐下,大幕没有开启前的这段时间,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去年这个时节,同样酷热的西安,在东郊浐河度假村,林兆华、濮存昕和话剧《白鹿原》剧组的演职人员去白鹿原上体验生活,在那里呆了近十天后刚回来。那晚,他们观看来自陕西华阴的农民艺人原汁原味极具震撼力的“老腔”戏,陈忠实陪林兆华他们看得很高兴也很尽兴,记得演出结束还和这些来自乡野的艺人们合影留念,这些事情都仿佛还在昨天似的。但一年后的现在,话剧《白鹿原》在北京戏剧节一炮打响,赢得满堂喝彩后又来到西安。连演七场,场场爆满,这已是最后一场了。尽管走台那天我也来看过。但毕竟,正式演出和走台相比,要精彩和出彩许多。
怀着期待之情,大幕拉开了,我也随着演出的行进,而渐入小说中描写过的场景和人物以及发生在100年前我的故乡的故事境地中了。因为对小说很熟,所以话剧看起来也就一目了然。难为北京人艺这些演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白鹿原》的话剧对白用西安方言演绎得八九不离十;也难为林兆华先生了,正是他的不断努力,使话剧这个纯西方剧种,在中国取得令人关注的成就,并为它的丰茂成长做出了有益的探索。《白鹿原》这幕戏同样有着林兆华式的探索烙印:一幕到底,舞台背景和道具由始到终不再动换;没有主题音乐,用来自陕西民间纯粹的老腔和秦腔作为整个话剧的音乐基调;没有幕间过渡,舞台的不同方位的不同设置使得整个剧情在新颖感中保持了连贯。用西安方言作该话剧演出语言……重要的是,在两个多小时里,将小说《白鹿原》的精华之处都有了话剧式的表达。
随着剧情的进行,我在看戏的同时,也在暗暗关注着陈忠实。他依然很沉静和从容,偶尔台子上出现的一些细节使剧场气氛活跃时,他也会心一笑。高潮过后,白鹿原里的主要人物相继死去或牺牲,剧情于是显得有些沉重了,台下也静寂了许多,甚至有叹息声不时传出……戏将近结尾处,白嘉轩得到消息,有人通知说白灵早死了,白嘉轩问了时间,来人说是某年十一月,白嘉轩说“我知道!”来人惊讶。白嘉轩说:“我娃给我托梦来。……我梦见一只白鹿朝白鹿原西面跑了,回头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同时幕后传来一声凄惨地叫声“大———啊”,这一声不由让人心酸,也就是这时,我看见陈忠实在悄悄抹眼泪。过了一阵,我小声问:“陈老师,刚才动情了?”他默然微微一笑,继续看戏。倒是我,此时却想起了一些往事。
白灵是小说中作者着力描写的一个青年女性,她投奔延安,后来牺牲了,对这个人物陈忠实倾注了不少心血。然而,在小说中,还有一个青年女性,也倾注了作者更多心血,并且是书中描写刻画最成功的女性,她就是小娥。
当年写《白鹿原》时,整个写作过程历时五年,陈忠实只有过一次写作中的情绪波动,那次情绪波动,就是和小娥之死有关。当然,《白鹿原》里最精彩的地方都和死有关,几个主要人物的死亡过程都各有特色,分外精彩。朱先生的死如圣人羽化,充满传奇;鹿三的死似风中残烛,骤然灭寂;黑娃的死更像英雄就义,从容凛然。
只有田小娥的死,才让读者震撼和辛酸,她是被自己的公公,老实巴脚的长工鹿三———那可是白嘉轩亲口夸过的“白鹿原最好的长工”啊———用梭镖从背后捅死的,“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
当初写到这里时,写作中一直平静甚至冷静的陈忠实,忽然觉得胸中似有无限冤屈难以言说一样,他落了泪,并在旁边的纸上写下了“生得痛苦,活得痛苦,死得痛苦。”十二个字。好一阵,他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继续接着往下写。
笔者当年采访他时,他只说了这样一个过程却没有解释原因,今晚,听到话剧里的那一声凄惨的叫喊时,他的落泪会否和当年写田小娥死时的心绪一样我不知道,但凭我的理解,知道他在那张纸上写下的十几个字是个钥匙,甚至是理解白鹿原里所有人物生命历程的钥匙,也是作者对人的生命的深刻关怀和理解。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个生命,都在艰难和不易中生存,卑微而又渺小,屈辱而又艰难,在和自然,和社会,和同类的相遇相处中,充满了艰辛和难畅。《白鹿原》的基调是写一个民族的秘史,这秘史浓缩成一句话就是:“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了”。鏊子者,煎、烙、炸之器具也。在这鏊子上,宗族、团体、父子、兄弟、公媳间同类相残的悲剧,此起彼伏,惊心触目。揭示了人性深处的善与恶、高尚与下流,光明与黑暗,生动形象地诠释了“生得痛苦,活得痛苦,死得痛苦”。而田小娥这个一生没有欺负过任何人的善良女性,这个可做白鹿原上男人们镜子的女人,最后死在了亲人的血刃下。难怪作者写到此处会情不自禁伤心落泪。他的悲伤和流泪,尽管因一个情节和人物引起,而背后,在心的深处,却反映了陈忠实对人生苦难的同情和悲悯,对人性黑暗的洞烛和失望。它已超越了宗教、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种种因素,因之也使得《白鹿原》这部书具备了进入经典小说的资格。
今晚,看话剧时,陈忠实的潸然泪下,个中滋味,只有他本人最清楚;而我,有幸看到了这一幕,更有幸用笔记下这不为人知的细节,与会心者同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