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21年终因4分之差被清退，被迫进城“搬石头”谋生的代课老师惠志敏辛酸叹息：
我很爱教育，但是教育不爱我
甘肃庆阳市宁县良平乡惠家小学42岁的代课教师惠志敏，一“代”就是21年。其间，他曾发表过多篇教学论文，并在权威刊物发文质疑小学课文《翠鸟》的改编。 随着代课教师将退出历史舞台政策的出台，今年8月，宁县所有代课老师和尚未分配的师范院校的学生统一参加中小学教师招考，惠志敏以4分之差，没能把握住这最后的机会而被清退，被迫离开了曾经奋斗了21年的讲台。两鬓花白的他来到省城兰州，不得不走上进城搬石头的谋生之路。惠志敏的遭遇经过媒体报道后引起广泛关注。11月9日晚上，惠志敏在兰州与本报记者对话，详谈他作为代课老师的辛酸前半生。
旁白：今年8月份，宁县所有代课老师和尚未分配的师范院校的学生统一参加中小学教师招考，在2300名参加考试者中招收400名公办教师，最后有58位代课老师通过了考试，被借调到县委报道组暂时工作的惠志敏辞掉了报道组的工作认真准备考试，最终却以4分之差错过了这一生中转成公办老师的最后一次机会。
只差四分落选了
这次考试题量大，题目并不难，但是我的写字速度根本赶不上。我们一路流着眼泪走了回来。回到家里，三个人哭了一个晚上
记者(以下简称记)：惠老师，现在忽然不当老师了，你习惯吗？
惠志敏(以下简称惠)：不习惯。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一种失落感。我从来没有想过，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记：你以前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呢？
惠：我以前的想法就是，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我总会转正。没想到最后这一次转正(机会)我也参加了，可是却名落孙山。
记：你预感到这次的失败了吗？
惠：当时在考试之前，我是很有把握的。我认为我完全可以考上。
记：你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惠：我知道。
记：现在县里的说法是你的能力不够，最后这次考试你没能通过，你赞同这个说法吗？
惠：我的分数距离最后的录取分数线只差四分。这次考试题量大，但题目并不难，但是我的写字速度根本赶不上。因为我年龄大了，写字太慢，作文上耽误了太多时间。
记：比起刚刚毕业的大中专学生，是不是你参加考试的经验太少了？比如说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每一道题大概需要分配多少时间。但是你不知道。
惠：是这个原因，我把语文部分答得太详细了，太认真了，书写又工整，就像在黑板上写板书一样，可是后来发现没有时间做后面的算术题了，导致很简单的30多分失掉了。
记：我知道你是个教学成绩比较突出的代课老师……你以前取得的成绩都没有计算进去？
惠：没有计算，只看这次考试成绩。
记：你知道自己落选是什么时候？
惠：8月10日考试，8月19日我就知道了。我跑到镇上的网吧里，让人帮我到政府网站上查到了。
记：你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惠：我和我爱人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路流着眼泪走了回来。回到家里，还有女儿，三个人哭了一个晚上。
记：希望彻底破灭了。
惠：彻底破灭了。最后作出的决定是出来打工。
记：从你内心来讲，你愿意选择这条路吗？
惠：从内心来说，这也是迫于无奈。迫于无奈，没有办法了。
旁白：惠志敏说，他此生出过的最远的门是在1988年，乡政府组织30多个老师去华山旅游，结果到了华山脚下，他们却发现门票一个人要85块钱，但乡里却没有钱给老师们买门票了，于是老师们在华山脚下轮流转了一圈，“仰望了一番华山雄姿”就回来了。
10月29日，惠志敏此生第一次到了省城兰州。经过几天找工作未果后，他选择去山里搬石头。
走进城市很艰难
来了几天，找工作处处碰壁，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城市是一杯酒的话，闻起来很香，实际上这杯酒距离你的嘴唇，还相差十万八千里
记：这次在省城打工，你一共干了几天活？
惠：三天半。第一天挣了12块钱，另两天半给了50块钱，实际上是因为去了记者，老板看了面子给的。
记：在你背石头的时候，你的感受是什么？
惠：七八十斤的石头背在身上，只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没有法子诉说，因为一开口，力气就泄掉了。人在痛苦的时候，不可能说话。尤其在极大的痛苦的时候，只能默默地流泪。
记：来打工之前，你的想法是找一份什么工作呢？
惠：我最初是想最好找一个私立学校。(沉默)但是发现私立学校要求很高，要(教师)资格认证。其实我也知道很难，我来的时候也做了思想准备了，那就是前半生我没能用知识改变命运，后半生我就用力气试着改变命运吧。
记：你觉得你有这个自信吗？
惠：应该有。
记：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是个文弱教书匠。事实证明，最后你连石头都没有力气搬动。
惠：大的石头搬不动，但换成小的砖头，应该是可以的。
记：你觉得你能赚到钱带回家过年吗？
惠：来的时候，我觉得能赚到，可是来了几天，找工作处处碰壁，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城市是一杯酒的话，闻起来很香，实际上这杯酒距离你的嘴唇，还相差十万八千里。
记：你觉得城市距离你太远了。
惠：对，走进城市很艰难。
记：为什么？
惠：我这四十多年一直游离在城市之外，一下子很难走入。太不习惯了。
记：你不喜欢城市？
惠：实际上是不喜欢。
旁白：1985年，21岁的惠志敏高考落榜后在本村小学当起了民办老师，教小学语文。用第一个月的45元工资，惠志敏买了一块宝石花的手表作为纪念。从家门口到村里小学短短几百米的土路，惠志敏一走就是21年。
一直都在想转正
站在这个讲台上，我游刃有余，但是走出门我感觉处处艰难。毕竟对我来说，这21年，教育已经跟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了
记：那块宝石花手表你还戴着。
惠：一直陪到我现在，没有修过，只是链子换掉了。
记：那段时光，是不是你很美丽的一段回忆？
惠：那时候朝气蓬勃，感觉未来充满希望。这个手表，就是那段时间的一个纪念。当时我很高兴，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这块宝石花的手表，纪念我从事教育、当上了人民教师。
现在我们代课教师的工资是200元。其实200元也是前几年才调高的，以前很多年都是90块钱。
记：这20年来，能够转正是你最大的愿望？
惠：一直都在想。有一次看电视，是迈克尔·乔丹，他是1963年生的，我是(19)64年生的，当他自豪地宣布结束体育生涯准备退役的时候，我在感慨，你比我只大一岁，可是你面向世界宣布你赚的钱已经足够花几辈子的时候，我却还没有转正啊。
记：惠老师，我问你一个也许残酷的问题，如果这次你还是转不了正，但是可以让你继续教下去，还是每个月200元工资，你愿意吗？
惠：(想了一下)我愿意。什么原因呢？站在这个讲台上，我游刃有余，但是走出门我感觉处处艰难。
记：是很难把过去抛下吗？
惠：毕竟对我来说，这21年，教育已经跟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了。
记：你还是喜欢做老师？
惠：我觉得孩子很纯真，也可能是我很守旧，我总是对现在的世风有些不满，但是孩子眼里没有风云，孩子的心灵上没有灰尘，孩子对今天挚爱情深，孩子对未来向往信任。这几句话，是我写在日记本上的。
记：是你很深刻的一个感受？
惠：这是我20年来为什么在待遇微薄的情况下还一直愿意站在那里的原因。
记：你是个严厉的老师吗？
惠：有个孩子不喜欢写作文，总是不交作文作业。我会在放学后把他留下来，跟他说：这是你的作业本，你想写些什么就写点什么，哪怕是一段话也好，也算你的作文完成了。老师会一直陪着你。等过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写出了一段很简单的话，就是介绍了一下他家里有几口人。但是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成功了。我就表扬了他，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不交作业了。在教孩子作文的时候，我鼓励他们想到啥写啥，写身边最熟悉的人，最熟悉的事。比如说有个女生，她觉得父母偏心，喜欢弟弟，不喜欢她，她就想了一个办法，来试探一下妈妈到底是不是爱她。她发现她母亲每天晚上都起来给弟弟盖被子，她晚上就故意把被子也蹬到一边，然后又蹬了一下她的母亲，可是母亲翻了一个身，说了一句“死女子”，然后没有理她又睡着了。这个女生就在这篇作文里讲了这件事情，说感到妈妈不爱她。我看了文章非常惊喜，因为它非常真实，任何人没法子模仿。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她，家访的时候，我把这篇作文交给了她的父母，她父母从此以后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记：你还写了论文来质疑课文《翠鸟》的改编，引起重视后，还被邀请去香港参加学术研讨。
惠：对，我收到了通知，但是要求我交360块钱的会费，我交不起，也就没有回复他们。
记：这是个很大的荣誉，你就这样放弃了？
惠：我没有能力去。但是我并不伤心。就像歌曲《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流行的时候，我对孩子们说：我们去台北看雨付不起路费，但是咱们这里一样下雨；当全国都流行《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我跟同学们说，其实爸爸一样好，你们回家去好好观察你们的爸爸。比如关于污染的话题，有个学生写了这样一篇作文，说现在地球上到处都充满了污染和灰尘，他说，他有个心愿就是长大后把地球擦洗一遍。为了朝这个心愿努力，他把学校的地球仪抱回家，用妈妈的雕牌洗衣粉，把地球仪洗得干干净净。
记：(大笑)你对这个孩子的作文怎么评价？
惠：非常难得的好作文。我希望我的学生具有跳跃式的、发散式的思维，以课文为中心，但是又决不能被这些东西所困住。
旁白：惠志敏的女儿今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科，但是因为无力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女儿放弃了读大学。
我很爱教育，但是它不爱我
我总觉得我好像距离教育很近，结果事实上教育(距)离我，很远。我把21年心血和青春给了教育，可是得到了今天
记：你自己的孩子也曾是你的学生吧。孩子考上大学，你高兴吗？
惠：高兴是一方面，可是学费加上生活费，一年要一万多块钱。我每个月是200元，根本供不起啊。
记：除了这200元，你还有别的收入吗？
惠：没有。其余就是种地，种小麦，根本赚不到钱。
记：是你提出让她不去上大学，还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惠：她自己提出来的。她对这个学校不是很满意，加上家里的经济情况她又知道。当然靠借钱、贷款我也可以供她读大学，我想让她复读考军校，钱会花得少很多，再说我觉得受一点挫折对她本人的成长也是有好处的。
记：面对这样的收入，你埋怨过吗？
惠：(沉默)的确，在家庭方面，我的的确确亏欠了家人。
记：如果你不选择做代课老师，你觉得能比今天过得好吗？
惠：我喜欢修理东西，我们学校老师的自行车坏了都是我修理的，有时候想，如果这20年学个手艺活，就算去修自行车，可能也比现在的经济好一些。
记：当老师的20年，给你们家的经济条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吗？
惠：农村的生活都渐渐变好了。我家的改变也有。
记：这个改变是什么？
惠：是能吃饱了。
记：与村里其他人相比，你们家的经济条件算是什么水平？
惠：差的。如果这次清退没有补偿的话，今年我们都要借钱过年了。就算我拿着100元跟人家去换零钱，估计别人也会认为是假的。你还会有100元么？
记：你们家最有钱是什么时候？
惠：还是这两年借调到县委报道组的时候。起初每个月有500块钱，后来报道组从4个人变成了5个人，我们每个人就只有400元了。但是生活还是稍微宽裕一点了。
记：你觉得你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惠：还是很受人尊重的。他们都叫我惠老师，我基本上教了我们村两代人。有什么红白喜事，或者写个字什么的，都会叫我去。
记：我注意到，你提到孩子们的时候，简直像另外一个人，眉飞色舞。
惠：确实如此。我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孩子们也能给我带来快乐。我总觉得，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哪怕一个之前不认识我的孩子，见了我，也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记：你身上有种让人感觉特别亲，特别随和的东西。
惠：是的。我总觉得我好像距离教育很近，结果事实上教育(距)离我，很远。
记：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惠：我把21年心血和青春给了教育，可是得到了今天。
记：你觉得你对教育非常热爱，可是教育却没有给你对等的一些东西。
惠：是这样。我很爱教育，但是教育不爱我。
记：不能说教育不爱你，只能说现在的体制没有爱你，但是你的孩子们还是爱你的。
惠：只能这么想。
记：你曾经对记者说，你以前觉得当老师是一件光荣的事情，现在还这么觉得么？
惠：现在还是这么觉得。到现在，听到任何人对教师这个行业说三道四，我都会极力反驳。但实际上，我只是站在讲台上的时候，说的话才会多一点，现实生活中我却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
记：为什么？讲台上的你和生活中的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吗？
惠：完全不同。
记：这个不同在哪里？
惠：生活嘛，现实让我快乐不起来。现实是很残酷的。生活逼迫，贫穷的话，也不想说话，再说也跟其他人说不到一起去。
记：但那个讲台上的你呢？
惠：我很快乐。是对孩子的一种责任心要求我必须全身心投入，我认为一个优秀的教师必须全身心投入到课堂中去，投入到孩子心灵中去。如果能让孩子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课。这就是最成功的一课。
记：起码你是在朝着这个目标而努力的，是吗？
惠：对。我希望我的每一课都给孩子们一个深刻的印象，所以虽然我的学历不如那些公办教师，但是我感觉我这一点，做得不比别的老师差。
不后悔这些选择
我这辈子……关键的几步都走错了。我觉得我跟这个转正线太近了。我是距离转正线最近的一个。希望松动一点就可以把我包进去。没想到这条线是钢铁铸成的。一直没有松动
记：以你们当地的现实情况来看，农村还缺老师吗？
惠：缺。这几年市里每年都招2000大中专毕业生老师。
记：你觉得还需要代课老师的存在吗？
惠：我认为还需要。现在我们县里很多乡镇还有代课老师在干。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但是我还是觉得国家在对待这些代课老师方面，还是要区别对待，很多代课老师的经验优于刚分配的大中专学生，而且很多刚分配的老师并不是师范学校毕业的，没有受过专业的培训。比如同一堂语文课，我对每一堂课都很慎重，我能讲到什么程度、孩子能接受到哪个程度，我都心中有数。
记：但是受过正规大中专教育的老师也有很多优点，比如思想比较新，比如普通话也会比较好，而你的普通话好像还不过关，还是有很重的口音啊。
惠：(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们这些人(代课老师)没受过正规训练，普通话都不行。
记：这比起师范的毕业生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
惠：他们的普通话都是可以的。而且他们都很年轻。
记：你羡慕他们吗？
惠：羡慕。黄河不能倒流，我的年龄不能回返了。
记：你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好的、称职的小学教师吗？
惠：不能说是好的，因为这个标准不好把握。但是教师行业是个良心行业，尤其在我们那种山区村里的小学，我自己觉得，我在良心上对得起每一个孩子，对得起每一个家长，对得住每一节课。我对我教过的每一节课负责。由于我的认真，我的投入，所以我的教学效果优于他们。
记：但是他们拿到的工资是你的很多倍。
惠：转正是1200元，我是他们的六分之一。
记：那你是怎么看待自己和其他老师的这些差距的呢？
惠：以前总以为会有改变的一天。实际上(叹息)我这辈子，好像总是在……关键的几步都走错了。
记：为什么这么说呢？
惠：(19)84年以前进校的(代课)老师都转正了，我第一年进校是(19)85年；(19)87年，上面已经公布了这个政策，说(19)84年以后进校的都不给转正了。可是我没走。
记：为什么？
惠：舍不得。我那一年正好发表了一个论文；1990年，我参加高等自学考试获得了一个专科文凭，这时候我走，去深圳也可以，那时候已经有一个机会等着我了，可是我也没走。(沉默片刻)我跟这个家乡太亲了。而且我觉得我跟这个转正线太近了。我是距离转正线最近的一个。
记：你老是觉得这个政策这条线可能会松动一点，就会把你包括进去。
惠：希望松动一点就可以把我包进去。
记：没想到这个愿望过了20年仍然破灭了。
惠：没想到这条线是钢铁铸成的。一直没有松动。(自嘲地笑了)
记：你说你这几步路都走错了……现在回过头去看，你后悔这些选择吗？
惠：不后悔。因为尽管在待遇微薄的情况下，自己还是没有放弃对教育的热爱，对教学的钻研。我毕竟在做着我自己热爱的事情。当然客观地说，这(清退)也是大局所趋，我也不会钻牛角尖。
记：但是你又觉得这条路走错了。
惠：也许那样选择的话，可能会更好一些。
记：那你对你走了20年的这条路怎么看呢？
惠：走过的脚印都是路。自己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原来我不相信命运，但是终究我还是相信了它。
尾声：据《兰州晨报》报道，11月9日上午，兰州某软件培训基地正式接纳惠志敏为该基地大学生计算机岗前培训的班主任，月薪800元。过些日子，惠志敏将正式上班。 (责任编辑：李彬) | 
精彩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