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王国平

　　我有一批中山国的陶器，看似鸭子，一个一个的，听说故宫有两三个，我有26个，有人劝我捐给故宫，我说哪有把一个军的兵力送给一个连队的道理呢

　　湖南湘西吉首大学真是一个诗意的所在。刚迈进校园，就是一座曲而宽的风雨桥。有风雨桥自然有风雨湖。这个湖，秀气剔透，湖边郁郁葱葱，棕榈树、桂花树、水杉树一字排开，俨然一个小小的森林王国。在湖东的一个角落，是一片“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个刚刚下课的女生从湖边经过，看到此情此景，顿时抛却了淑女风范，忘情地大喊起来：“天啊！这么多鱼！快去找网来捞着养在宿舍啊！”

　　不到一个小时，在不远处的一幢房子里，我先假装矜持在心间默念好几遍结果还是喊了出来：“天啊！这么多宝贝！”

　　这幢房子的名字叫“黄永玉艺术博物馆”。

　　“这个主意把我变得聪明起来”

　　黄永玉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博物馆建在吉首大学？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借用黄永玉的一句口头禅，那就是“这是很有搞头的”。

　　如何处理自己收藏多年的珍贵文物和创作的艺术作品，是让黄永玉头疼不已的问题。捐给地方政府吧，他担心管理上容易出现漏洞，“县委书记可保证不了这些文物不丢失”；捐给别的博物馆吧，他似乎有些不太情愿，“我有一批中山国的陶器，看似鸭子，一个一个的，听说故宫有两三个，我有26个，有人劝我捐给故宫，我说哪有把一个军的兵力送给一个连队的道理呢？”

　　他把这个困惑告诉了多年的挚友、美国博物馆专家哈维·维斯特先生。哈维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大课题”。他和中国妻子姚小波一起生活了十八九年，他们认为生活有两套课题，“到一些晚会、鸡尾酒会就是小课题；当黄先生第一次谈起他的藏品去处时，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大课题”。

　　于是，他就给黄永玉献出一计：捐给学术团体，特别是大学，这样就可以进行学术研究。因为在哈维看来，“到了大学就只能是大课题”。

　　这一建议让黄永玉茅塞顿开，“这个主意把我变得聪明起来了，一切都很聪明了”。但是捐给哪一所大学呢？自诩为“湘西刁民”的黄永玉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故乡湘西吉首的吉首大学。

　　吉首大学是湘西自治州唯一的一所重点高校，自然受到黄永玉的特别关爱。1982年5月，他陪伴表叔沈从文来到吉首大学，当时校领导要他讲几句，他说自己是画画的，讲话还是让表叔来。1998年是沈从文逝世10周年，吉首大学举办沈从文国际研讨会，黄永玉应邀出席，向与会专家讲述了自己对表叔文学成就的见解，并允诺送给吉首大学一幅作品。1999年8月，他践行前约，为吉首大学画了一幅《湘荷白鹭图》，现在就悬挂在吉首大学图书馆，其中名为《小议》的题跋应景而又精彩。

　　湘西：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

　　黄永玉对湘西一往情深，一直把湘西视为自己艺术创作的精神源泉和人生奋进的精神支柱，“本事没有了的时候，时常回来捡一点。”在一篇名叫《乡梦不曾休》的散文中，他深情地写道：“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被羊齿植物遮盖着的水井？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在“为了你这座小城已等了千年”的凤凰，到处留下了他的印记：母校文昌阁小学门口树立着他的雕塑《童年》，一个小小孩骑在一个小孩身上，书包飞扬，笑意荡漾。

　　他还给这所小学写过一首歌词，其中两句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在沱江边上，他给因抢救落水孩童而牺牲的英雄王湘冀题写了一首短诗：“永别了，我尊敬的年轻人，真正的英雄，你是家乡骄傲的凤凰涅。两天以后是我们伟大诗人屈原的忌辰，你们似兰花与芷草永为人民赞美。”

　　在虹桥的首与尾，都挂着他撰写的楹联：今宵皓月谁在回龙潭上华灯楼船彩影荡漾弦歌映山山映水，照眼春阳廊桥正午十分醉客雅旅游侠高僧靓景如梦梦如诗。在一家银饰店，有客人问这些银饰的成色到底如何，是否有假冒伪劣产品，柜台前的小姑娘急了，指着墙上一块黄永玉题写的“真银子”牌匾，气呼呼地说：“人家黄永玉那么大的艺术家都说这是真银子，还有假？是你的眼光厉害还是他的眼光厉害？”

　　黄永玉对湘西满怀深情，湘西对黄永玉也是尊重有加。不久前，湘西当选2006十佳魅力城市，在竞选宣传时，一个口号叫得很是响亮：“神秘湘西在哪里？在中国文豪沈从文的书里，在鬼才黄永玉的画里，在歌唱家宋祖英的歌里。”所以，黄永玉艺术博物馆落户吉首大学，“就像弟弟打架输了一定要去找哥哥来帮忙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感谢好朋友美国佬哈维”

　　2003年7月9日下午，吉首大学科技中心三楼小会议室，黄永玉请来“高参”哈维，就博物馆的建立和管理等问题同吉首大学领导协商。他对领导们说：“家乡告诉我，什么事不要放空炮，要做实际的事。”

　　哈维创办过四个博物馆，对博物馆的运作很是熟稔。他介绍说，美国有三种不同类型的博物馆：一是政府博物馆，大多死气沉沉；一是私人博物馆，因为在美国给后代留遗产要课重税，所以很多富翁就办博物馆；再就是大学博物馆，与前两者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成立出版社和相关研究机构，把研究成果和相关项目传递到全世界。他告诉吉首大学的领导，不要把博物馆简单看成是一个摆放古董的地方，而应该视为智囊团，“提升大学价值的智囊团”。

　　他觉得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就应该体现出创造力和想象力，重视思维的力量。地方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的深度和力度，“博物馆不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而是一个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地方。湘西这么丰富的文化资源，多少西方人会非常羡慕，在美国就是杀了我我也找不到。例如苗族的织锦是那么丰富。”

　　哈维认为，进行黄永玉研究是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的一个重要议题，而研究的最大突破口就是研究他的思维方式。“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脖子下面的价值都差不多，每人八块钱左右，但是从脖子上去呢？那就有巨大的差异了。”

　　黄永玉艺术博物馆馆长郑英杰教授记得在会上哈维一直妙语连珠，其中一席话让他记忆犹新，“我总结出一个道理，如果谁对文化不感兴趣，那么我对你一点也不感兴趣。生命很短暂，如果不去为文化作贡献，那就是大笨蛋。”至于博物馆建设过程中如何找到有创造性的点子，哈维提出一个“疯狂模式”：馆长没有新主意，校长就可以向他吼叫，年轻的教授就要围着给馆长主意，“思维本身就是一个创造过程，每个人都在选择，选择创造”。

　　在创立博物馆的基础上成立黄永玉研究院是另一项重要举措，并且初步确定了具体的研究方向：黄永玉的思维特色，黄永玉文学艺术作品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黄永玉的艺术世界与湘西民族民间文化的关系，黄永玉与东西方文化关系，黄永玉从顽童到文化大师奥秘的个案研究，黄永玉与湘西名人之间的关系研究????同时还决定先期重点开发湘西民族民间文化项目，包括印染、纸扎、打镏子、傩面具、傩绝技神功、辰河高腔????

　　重视研究的同时如何保持博物馆的正常运转？哈维又端出了一大堆的主意。他认为维持博物馆的日常开销不是靠门票，而要靠商品经营。他建议博物馆建立门户网站，通过中英文注解来推介博物馆的特色，关键是要以网络宣传为契机，针对不同顾客群，生产不同的纪念品，定期在网络上更新产品，提供邮寄服务。同时加强与国外媒体的合作，让更多的人认识中国大师的艺术观念和思想境界；并且协调开通凤凰-

　　黄永玉艺术博物馆旅游专线，提升博物馆的社会知名度。

　　哈维为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的建立费尽心思，黄永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开馆那天的简短讲话中，他特别提出要好好感谢这位“美国佬”好友。

　　“离吉首大学的大门越远越好”

　　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由北京大学建筑研究中心主任张永和领衔设计。建筑面积4200平方米，展厅面积2600平方米，共划分为四个部分：

　　序厅陈列的除了大型青铜雕《山鬼》（800cm×300cm），就是沉睡在三峡江底1.5万年的阴沉木。黄永玉专门为它写了一段文字：“谁说我憩睡至今？吮吸历史的乳汁，一万五千年，是另一种生命的方式，爱的方式。”

　　艺术与人生展厅则把黄永玉的一生分为“永不回来的风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描画新生活的鬼才”、“‘文革’中的‘湘西刁民’”和“十万狂花入梦寐”等五大阶段，以文字、图表、照片和实物相结合的方式全面描述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

　　书画天地展厅陈列了黄永玉创作的部分书画作品，《松风如涛》（1500cm×5500cm）布满了一堵墙，书法作品包括他酷爱的勃洛克名句：“艺术作品始终像它应该的那样在后世得到复活，穿过拒绝接受它的若干时代的死亡地带。”也有他的创作体悟：“画画要在不讲道理中讲道理，也要在讲道理中搞点不讲道理。”更有他一贯的戏谑妙句：“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一见之下，雷从耳出。”

　　收藏世界展厅展出大约200件文物，有中山国陶塑群、唐代石椁、宋代翁仲，上自龙山、仰韶，下至明清，极尽天真狂放，散发着古拙的气势。

　　博物馆大楼于今年甫一落成，黄永玉如约从北京回到吉首现场作画。他曾经向吉首大学领导“夸下海口”：“你建多高的墙，我画多大的画。”6月23日至7月2日，82岁的黄永玉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就起床，八点左右就到大楼一层开始挥毫泼墨。有时中午都不休息，席地吃个盒饭就继续展开创作，直到五点左右才停笔收工。现在馆藏的《采芰荷以为裳》、《子非鱼》、《秦时明月》都是现场挥就的巨幅作品。

　　根据商议，博物馆于10月1日先期开馆。黄永玉很是重视，连请柬都是自己亲手设计。

　　而那一天更是嘉宾云集：著名钢琴演奏家刘诗昆一口气弹了三首曲子助兴；被金庸誉为“琴韵悠扬，文思流转，金陵才女，举世仰望”的钢琴琵琶双演奏家孙颖不仅奉上美妙的琴声，而且还告诉人们：“哪里有黄老的作品，哪里就是最好的艺术博物馆。”

　　香港启新集团董事长王铭和著名爱国侨领蚁美厚之子蚁民则把收藏多年的黄永玉经典画作《窗口》和《荷生池塘》捐献出来给博物馆珍藏。

　　黄永玉的一对儿女黄黑蛮、黄黑妮也赶来了，同为画家的黄黑蛮说自己之所以有这么一个特别的名字，是因为父亲希望他“黑一点、蛮一点”，黄黑妮是一位雕塑家，这次是专程从意大利回国，她说父亲就是“一个有趣的老头”。

　　郑英杰说，原本宋祖英也是要来献歌的，但那时她正在筹备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的独唱音乐会，实在走不开，于是只好作罢。

　　轮到黄永玉发言，他先是动情地说：“这只是我离开故乡在外浪荡了一辈子，羞涩行囊里的一点点对家乡的奉献而已。”随后他关心起子女对待这一场捐赠的态度来。他说有律师朋友谈到按照捐献文物法律条例，捐献人不在人世了，如果家属有生活困难，接受捐献方应给予关心照顾，“这种好意真美，真温暖。因为这次的捐献是我们一家共同的决定，对这种好意，我们全家心领了。我告诉我的子女，有朝一日真沦落到要讨饭的地步，千万记住，离吉首大学的大门越远越好！”

　　“它们正在发出不同的声音”

　　在现场，哈维继续着他的连珠妙语。他向在场的学生说及自己在美国带学生的经历：他招学生，首先要支付3万美元。他要求每个学生从世界范围找出一位优秀人物，再广泛搜集关于他（她）的资料，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他们，其中的开销就是所交的3

　　万美元学费。“你们很幸福，你们可以不要坐飞机，因为你们今天不但把这个人请进来了，而且把他的作品也请进来了。”他还告诉在场学生，博物馆的作品自从摆在一起，为了“争艳”就开始“打架”起来，“它们正在发出不同的声音”。

　　10月9日，黄苗子、郁风夫妇跑来听这种“不同的声音”。他们跟黄永玉是多年挚友，博物馆的题名就是由黄苗子操刀，本来拟定的是“黄永玉博物馆”，后来他写成了“黄永玉艺术博物馆”，黄永玉二话没说就认同了这个称呼。开馆那天两人有事耽搁，这次是专门从北京赶来“补课”。

　　黄永玉和夫人张梅溪领着他们细细参观，有时张梅溪说画中的那一套桌凳她用过，有时黄永玉介绍说画中的那个“山涧女孩”在他画完时跟他要过一个打火机????黄永玉不时还更改作品的名称，例如一楼的楼梯旁边放着一尊猴娃塑像，原名就只是“猴娃”，黄永玉要求改为“望天猴”。张敏波说这一改就显示出大师手笔，“感觉全出来了，让人不由得多看上两眼”。

(责任编辑：王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