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5年,28岁的美国青年梭罗带着一把斧头,在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畔建造了一个小木屋,并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后来,他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思考融入了作品《瓦尔登湖》中。150年后,中国作家韩少功来到了湖南汨罗乡下,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这些经历也进入了新作《山南水北》,讲述他乡居多年的生命感受和自然体验,对城市现代生活的反思和对农村风土文化的追问。
一直到现在,韩少功还延续着半年在海口,半年在乡下的生活,在海岛和山乡之间穿行并思考着。本月23日,在深圳观澜举行的“自然论坛”上,记者见到了韩少功,这时恰是他回到城市生活的半年,他表情从容而淡定,脸上现着温和的笑意。
人物简介:
韩少功,1953年生,长沙人。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评论集《面对空洞而神秘的世界》。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他主编的《海南纪实》曾是中国最畅销的刊物,他参与创办并担任社长的文化杂志《天涯》异峰突起,短短几年成为知识分子和都市白领的新宠。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曾在国内的文化寻根思潮中挑起大旗,被视为寻根小说的代表人物。
谈隐居
那些种菜、养鸡、做饭的事
在湖南汨罗八溪峒家里,韩少功一呆就是7个半年。他就像候鸟,每年4月至10月在汨罗乡下,其余半年时间就回到海口。他所住的乡下是个很农家乐的地方,平日的生活除了写作之外,他就是跟妻子一道做饭、种菜、养鸡,到周围的农民家串门、聊天。不同的是,他的“隐居”依然现代化,电视、电话、网络一样都没有少。
晶报:您每年有半年在乡下,半年在城市。这似乎有点怀旧的做法?
韩少功:是出于了解新的现实的需要,因为农村发生了很多新的变化,我在城里是不知道的。确实,我不是真正的农民,也不是所有时间都在乡下,我在海南省文联还有份工作。实际上,我对农村和农民的了解还是非常有限,但比呆在城市时了解得更多了一些。晶报:为何选择的是屈原曾遭流放的地方?韩少功: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上世纪60年代在汨罗当知青,有六年时间,后来又在当地的文化馆工作了四年时间,所以对那里的社会情况、民间风俗包括他们的语言都有了解,还可以讲一口当地话,这对我来说比较方便。
晶报:在乡下生活,当地人跟您有没距离感?他们知道您是个作家吗?
韩少功:他们不大知道小说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秀才、文人,会做诗、做对联。有些年轻的农民也会来找我,借我的书看看。
晶报:您现在已经在那呆了7个半年,有没有计划过“归隐”的时限吗?
韩少功:其实这不是归隐,现在到处都是电视网络,隐不了,与陶渊明的时代不同,心境和技术条件都不一样,我在乡下看到的电视节目比你们还多。我想,7个半年应该不算临时,暂时没有改变的想法。
谈农村
我们需要自疑的果断
没有陶潜的悲苦,也没有梭罗的孤独。在汨罗乡下,韩少功似乎很忙。他帮助村里修出了“一大三小”四条路,他到学校里给学生讲课,帮助把新技术引进乡村。快到端午节了,他决定在这里举办个山歌节,让年轻人把心里的歌唱出来。汨罗江边出现了十几家小造纸厂,污染很厉害。他劝说农民,可他们不以为然。后来鸭子都死光了,很多人得了怪病,农民才开始恐慌,决定要关掉这些厂。他又帮助告状上访。
晶报:实际上,汨罗农村已经受到都市化的影响,那么生活在那里,您还会有以前那样的“重新拾回现代文明”的优越感吗?
韩少功:都市化对农村实际上是双刃剑,技术普及到乡下,电视、网络到农村,农民与闭塞已经告别了。可现代化给农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而我作为城里来的人总有一种愧疚感。因为城市从农村剥夺的东西太多了,用乡村的钱供出学子,可到头来农村却缺乏建设人才。
晶报:这样的都市化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您认为乡村的农耕文化是不是可以去影响城市?
韩少功:是互相影响的,城市是水面,乡村是水底。
晶报: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提出“寻根文学”,而如今这个时代似乎更复杂,您怎么看待这个时代?
韩少功:这是历史上很重要的时期,经济发展很快,国力增强,群众生活改善。但这个时代也有一些问题,比如环境问题、文化心理问题。
晶报:您作为个体而言,如何去面对这样的问题?
韩少功:我曾经感到焦虑和无奈,每个人都有想法和愿望,但是你实现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这是无可回避的现实,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行动方式。所以我们应该像一盏灯,首先照亮我们周围。行动就是一切,中国从来就有一种知行合一的传统。
晶报:您在乡村已经践行着“照亮周围”的观点。那您觉得现在做的事情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韩少功:我们修一条路是在帮助农民脱贫,可这是福是祸很难说,因为砍伐木材、破坏环境也变得方便了。每件事情处在因果网络之中,看起来的好事也会是坏事,这样价值判断就变得很难。也许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判断,有些需要别太计后果,既不要为后果太过担忧,也不要沾沾自喜。是一种自疑的果断。
谈作品
逃离文学的同性繁殖
韩少功的文学作品始终与影视保持着距离。1984年,他的小说《风吹唢呐声》被改编成影视,那次经验让他感觉自己的性格与影视还有距离。“影视是个团队行为,会互相制约,你必须妥协和将就。而我个性比较强,写东西的时候,你就是帝王,任何一个字就任你调遣,是很霸道的。”当然,他明白这样一定会让书少了很多读者,可他愿意这样去享受做个“文字帝国的暴君”感觉。
晶报:在城市里创作,接受了相同的信息,不免会产生“同性繁殖”的结果。你是否觉得自己快要卷进去了,然后赶紧抽身逃离?
韩少功:其实在农村的好处是安静,可以屏蔽掉一些我不想接收的信息。同性繁殖是全世界作家的普遍问题。现在各种资源都向大中城市集中,稍微有点成功的作家都集中在大中城市,接收的信息和生活方式都差不多,容易雷同和同质化,对文学来说不是好事情。文学需要多样,需要个人独特的经验。所以,走出这样的围城有时候是必要的。
晶报:小说创作正是存在着模式化的问题?
韩少功:是的。今年以来,国内国外出现很多关于抄袭的指控,比如郭敬明。有时候他们也是委屈的,我想他们也不会笨到抄袭一个同时代的作家作品。也许真是雷同,这是不经意的生活方式和信息雷同,就写得雷同了,这都是模式化的生活惹的祸。
晶报:现在很多文学作品似乎缺乏批判精神,那在您的这篇自然写作作品《山南水北》中,是否还有批判的痕迹?
韩少功:没有批判精神的作家,就不是好作家。《山南水北》里,有些看法是我必须告知大家,但这些看法甚至到了“人民公敌”的程度。正如当全世界的人都认为现代是个美丽神话时,我就偏说现代文明其实有很多危险。
晶报:您曾创办过两个纯文学杂志刊物,比如《天涯》,曾经很受读者欢迎,现在好像纯文学的作品或刊物变得小众。这是否是文学遇到的困境?
韩少功:任何的大众和小众都是相对而言,哪个小说家敢说跟电视来比一比。这其实是日常的有涨有落,很难说今天就是终点。
谈寻根
做点拾遗补缺的事情
韩少功是个“扛锄头写作的人”,从以前的《马桥词典》到现在的《山南水北》,都是乡村生活,有虚构也有真实。上世纪80年代,他以《文学的根》和自己的创作实践,发起了一场“寻根文学”的运动,寻根也一直在他的作品中延续,他说:“寻根不一定是往后看,而是瞻前顾后的问题,是活生生的现实。”
晶报:这七年的乡村生活经历对您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韩少功:首先我不是单纯为了找素材而去,这太功利了。我觉得一个人扩展一下生活阅历,长见识,在你的圈子之外认识不同类型的人,都是种很愉快的事情,与写作不一定有关系。
晶报:从《马桥词典》、《暗示》到现在的《山南水北》,您很喜欢跨文体的写作,那么文体的选择是基于怎样的出发点?
韩少功:为了与读者更好的交流,要根据具体情况来做判断。像欧式小说有几百年的发展,现在叙事的功能向新闻流失,娱乐功能向娱乐业流失。小时候看小说是最大的娱乐,可现在很多人看小说是比较费力的事情。我写小说是希望真实放松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有时候不能拘泥于一种文体,把小说与非小说的元素进行链接和组合是必要的。这样的文体实验不单我在做,比如史铁生、张承志等,他们都在尝试。
晶报:那么,您的散文与别人有何不同?
韩少功:古代的散文一般是表达零碎的感受。我最近几本书都在做体积庞大的尝试。承载带有体系性的思考和感受。就如《山南水北》,二三十万字的散文,但也不知道效果好不好,过了十年再回头看看吧。
晶报:您之前的作品比较关注文学实验,包括语言和内容,《山南水北》可否说是您更关注现实呢?
韩少功:作者一定要讲究技巧,要让读者能看下去,必须要有些方法,用大吃一惊的方法,或者潜移默化的方法,任何的方法我都是持开放态度。
晶报:在《山南水北》中,您还将2004年的农产品收入分门别类的列表。这是为何?
韩少功:散文是个筐,什么都可以装。包括带有小说性质的叙事,还有含有报表的应用文都进入了作品里,当然既然在其中,我一定加入了文学的因素。
晶报:你曾翻译过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佩索阿《惶然录》,翻译对您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
韩少功:翻译不是我的专业,而是我读书的副产品。有时候看到一本小说,被翻译界所遗忘,就忍不住要与读者分享一下。小国家的文化比较独特,是珍惜品种,特别值得重视。但小国家文学的翻译容易被忽略。我们做的是拾遗补漏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