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山,那跳动的炉火
——我 们 的 中 国 梦
作者:肖长江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黑幕就下得很快,眼见着就要点灯了。可哪有灯呢?煤油灯里的油虽未见底,可早就不敢再用。不光是我,当地的村民家家如此,没大事不点灯。 村民们动作利索,收工后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日入而息”了,而我却连烧饭的地炉还没燃起来:任凭嘴对着用力吹,涨红了脸,火苗就是不上窜,潮湿的柴禾熏得眼泪水直淌,后来我干脆坐在门边呜呜哭了起来……
这是一九六九年七月的一天,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岭中发生的一幕。那年我十六岁,是个插队的知青。我和我哥哥在一户,几天前他回重庆老家去了。此刻我一人孤零零面对着黑漆漆的群山,情绪低落到极点。这种生活是为什么,前途在那里,谁能把我救赎!想起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路唱着歌,头几天劳动还专拣重的干,可如今心中的炉火熄灭了,干啥都失去了动力。
我伤心了好一阵,没人来安慰我。肚子饿极了,阴嗖嗖的山风吹得身上还有点冷。我想这总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去求援,向山的更高处——同大队的第五生产队,那里也有一个知青户。他们共有三个人:晓晴、小苏、青华,都是外国语学校初三年级的。我是另一个学校的初一生,他们比我年长。倒不是在生活上他们对我这个小弟弟特别的照顾,而是从他们那里总能得到温暖。他们有歌声,有《阿诗玛》和《婚誓》,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小路》,还有《十送红军》。悠扬的口琴声常能乘着山风传到山下。他们还有书。一本缺了页的《牛氓》,一本包了皮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红岩》,还有一本盖有学校图书馆印章精装的有烧过痕迹的《安徒生童话》……还有好多,后来陆续我全借了看了。他们还有一个六管的半导体收音机,是小苏自己装的。虽然经常要用手拍打,但好的时候收的台还不少。这个宝贝成了我们了解山外世界唯一的窗口。为了听它我还贡献过好几节电池。
他们的门随时为我敞开。老远就见地炉的火忽闪着,隐约可见上面吊着的鼎罐冒着热气。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煮土豆和辣椒酱的香味。正好,他们也没吃饭。这时的天穹像帽子盖在了山顶上,有几颗星星又有几朵云,弯月在云中忽隐忽现。
他们对我突然冒出来没有惊讶,只是神神秘秘地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们在干啥?只见青华低着头不在意地拨弄火,晓晴虽也在炉旁,眼却跟着小苏转。小苏站在小屋中央,用他那很在行的动作把他的收音机上下晃动,四面转方向。那声音时有时无时大时小,而且说的是我听不懂的外语。
“你们在干啥?”
“别吵!”晓晴瞪了我一眼。
噢,我知道了,他们在听短波。他们经常听,据说这是为了练习听力。听啥?我没见过他们像今天这样凝神聚气。
那个半导体又不争气了,挨了好几下揍。不过小苏还是断断续续翻译出来了。
“登月舱降落了……舱门打开了……宇航员出来了……注意!—— ”
晓晴像是被一根线拎了一下,蓦地站了起来,而青华也抬起了头,他们都好像抿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在等那后面的话。
“下舷梯了……一步、两步……好!落地了!”小苏发出了欢呼。
“太了不起了,人类踏上了月球!”晓晴也在一旁高喊着。
这时他们才告诉我,就在这一刻美国的一艘叫阿波罗的飞船第一次把人送上了月球。美国的电台正在进行实况转播。
小苏又在听了“宇航员在跳跃行走……插上了一面美国国旗……全美国群情激奋举国欢腾,在游行庆祝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美帝国主义”欢呼,但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也想跟着兴奋一下。突然,晓晴如电击一般,冲出了门去。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秘密要去看月亮,也好奇地跟了出去。他一直走到了晒场的尽头,再往前几步就是下山的台阶。这时我听到了捂住嘴的啜泣声。晓晴哭了!在我眼里他是个壮实高大的人,一向情绪积极意志坚强,尽管也就比我大三四岁,却几次把我从自暴自弃中解救出来。他总对我说:“坚持住,总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我依赖他也有些敬畏他。我纳闷,刚才他还兴奋的挥舞着拳头,怎么会突然间伤心起来呢?我一直以为“哭”只是我一个人的专利。我轻手轻脚又向他靠近了几步,听他的哭声忧伤而悲凉,连山风也为之颤抖。月亮早已隐藏在深深的云层里,他在那里只是一道黑影。
我紧忙回屋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苏和青华。我问:“是不是晓晴的父亲有消息了?”我估摸着,就是有消息也是坏消息。因为我听说晓晴的父亲是个干部,大跃进时犯了右倾错误,文革一开始就给批斗了,后来又给关起来,到我们下来时还下落不明。
“一直没接到信。”青华说,“他现在已经不说这件事了。”
“那为什么?”
“为什么!”小苏关掉了收音机。“别说他了,就我现在也想痛哭一场!人家都上了月球,我们呢?看看我们接受再教育的地方,别说电了,点个煤油灯都算奢侈了。再看看百姓,还有人住在山洞里,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快一年了,我们五队我就没见过哪个人穿过正经的鞋。都是光脚,出远门的才穿草鞋。我看要不了多久,我们也要落到这步田地!”
“就是的,”青华也愤愤地往火里猛地扔了一段柴说道:“就这么把我们往山里一撂,就没人再管了,这国家也不晓得是乍回事?我父亲一直想我将来做个工程师,看来完了,再也上不了学了,要在这个穷山上当一辈子农民了……”他说着,竟也哽咽起来,而就在这时晓晴回屋了。
“土豆好了吧,我饿坏了,开饭吧。”他像没有发生任何事,表情很自然。
我们都没有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噢,刚才我想看看月亮有什么变化,看不清看不清,给云遮了。”说着揉了揉眼睛。
鼎罐的盖子是他揭开的,先给我盛了一碗。那些土豆一个是一个,没有糊在一起。而我常常一烧就成一锅粥。这是我们这一季的主食。
小苏和青华都不动手,我这个客人端着碗也不敢吃。晓晴于是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盛一边说:“刚才在外面,我在想,大串联时到北京见毛主席,我去天文馆看过太阳系模型。”
“那次到北京也有我,我也去了天文馆。”小苏说,“我们不是一个战斗队。你记得吗?为了争代表名额我们俩还吵起来。”
“我没去得成,”青华说,“就怪晓晴,他是头。不过第七次接见我还是去了。毛主席站在车上。”他们说着,也都动手盛了土豆。
晓晴接着他的话题:“太阳系是这样的,”他拿起一个土豆,“这是水星,离太阳最近,排第一。这是金星排第二。”他又拿起一个土豆。
“第三就是地球了。”小苏也举起一个。
“第四……让我想想……第四是火星——”他给了青华一个。
我想下面该轮到我了,我该是个什么星?
“你呀,还小了点,当行星还不够格,就当卫星吧。当月球,围着地球转。”说着把一个小小的圆滚滚的土豆蛋塞到我嘴里。
他的调侃把我们大家都逗笑了,小屋里旋即有了欢乐的气氛——到底我们年轻。于是跳动的炉火成了灿烂的太阳,而土豆成了行星和卫星。所有的这些星星都围着太阳转。转啊转啊,眼前的一切竟变得光明起来。
宇宙、银河系、太阳系、地球、月亮……
“我们也要上月球!”晓晴忽然大声说道,像憋了好久的一股气,这时脱闸而出。“美国能上,我相信我们中国,也一定能!——我父亲常对我们子女说,尽管道路艰难曲折,但多少代人的革命奋斗,中国人为了富强的梦想,已经咬足了劲。他被斗成那样,信念都没变,所以我相信!”
“我也相信!”小苏似乎早有同感,口气非常坚定。
“天生我才必有用——国家好了,我们就有前途。我要去造飞船!”青华始终不忘他当工程师的理想。
他们看着炉火,眼里闪着光。他们经历了一次心灵的困窘,现在走出来了。
我呢?说实在的,之前对这些问题从没有好好想过。然而就在那一天,当听他们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深越说越让人激动的时候,当晓晴提议我们用土豆当酒杯,为我们的国家为大巴山也为我们自己祝福的时候,当一起为心中的一个“梦”而起誓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加入了一个“神圣同盟”,身上压了份量,有了使命感,从此开始成熟起来。
现在,离那一晚快过去四十年了。命运的播迁让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晓晴现在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小苏是人民解放军搞电子技术的军官,青华很早就成了工程师,现在一家大厂当厂长,据说多次为火箭和卫星生产零部件。我也不比他们差,工作生活得实实在在。现在我们的子女也都大学毕业,接上来加入了为祖国服务的行列。我们对祖国问心无愧。晓晴因为靠得近,回过几次大巴山,他说那里大变了。
晓晴是个性情中人。“神六”上天的那天,我正在激动地看电视,电话响了,是他从几千里之外打来的。他头一句就问:“看了吗?”我说:“正在看。”“好!”他又问:“还记得六九年在大巴山的那一晚吗?”我说:“当然记得!”“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记得——美国能上,我相信我们中国,也一定能!”“好,这一天快了!怎么样,庆贺一下吧,我已联络了小苏和青华——就今天,大家一起上网,把好酒拿出来,让我们面对视频,各自从四面八方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而举杯!”
我一股热血涌上心头,顿时眼睛湿润了……
好,让我们举杯! (责任编辑:王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