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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一个故事,陈宁做成一件“大事”。说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暴雨初歇的广州透着阴冷。陈宁独自穿过一条狭长的地下通道,远远看到通道尽头有“一团粉色”。出于安全考虑,她加紧脚步想尽快离开。
可经过那团“粉色”时,她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原来是个穿浅粉色外套的女孩儿,蜷缩在地上,肩膀抖得厉害,显然是在哭泣。陈宁的脚步被定住了,犹豫了一下,她上前拍了拍女孩,轻声问:“怎么啦?哪儿不……”
话没说完,地上的女孩儿腾地起身,推了陈宁一个踉跄。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挥舞着双手,声音嘶哑地吼着。她吐出的一连串急促的赣南方言,陈宁最终只听懂了一句:“我要杀了你们这些城里人!”
时至今日,陈宁依然记得其间的每个细节。因为,那句话太令她震惊了。在女孩目光的背后,陈宁感到的已不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那么简单。尽管她并不知晓那个女孩的“仇恨”因何而起,但现实中城乡间无形的裂缝,她并非浑然不觉。
“这些仇恨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陈宁说,“如果他们多一点自我保护知识的话。”
以后,这个故事被陈宁经常提及。有次,在一个慈善聚会上她再度讲起,并谈了自己的许多忧虑。她提议编辑一本进城务工的小册子,为农民工尽快融入城市生活提供一些方便实用的指导。
这一提议很快被在场的《检察日报》负责人采纳。几经周折,上月底,由该报正义网主办的中国务工网(www.12516.cn)正式开通。与此同时,一本32开的小册子《务工宝典》也在加紧编排中,预计不久将会发送到农民工手中。
“真没想到这么快!”坐在中国务工网的办公室,身穿玫瑰红毛衣的陈宁双手一摊,显得很兴奋。事实上,编辑一本《务工宝典》,是从事出版策划的她由来已久的想法。
陈宁坐月子的时候,家人为她请了个小保姆。那个16岁的小姑娘,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城,怯懦得像个“受惊的小兔子”。她什么电器也不会用,并且由于害羞什么也不敢问。结果,很快就把电饭煲烧坏了。
“我那时哪儿会想到农村这么落后呢?”陈宁显出一脸无辜。这位教授的女儿,其时家住桂林一栋白砖蓝顶的二层别墅。她压根儿想不到,有的人家里连一件电器也没有。不仅如此,据小保姆说,她们村的妇女,有的生娃娃前一刻还在地里干活,生过没几天就开始忙家务。“哪儿有时间坐月子呀?喝碗红糖水就不错了。”
让陈宁发愁的还有,小保姆不仅不会使用电器,还不知道怎么到超市购物。城市生活对她来说处处是障碍。最初,陈宁翻出自己的藏书给她看,“都是三联书店出版的,真真的阳春白雪呀”,可小保姆只是随手翻了翻,并不爱看。
“也是呵,要么太深奥,要么不相干。”陈宁忽然明白了似的,“怎么就没一本适合农民工的书呢?”但她很清楚,若按市场的正常运作,农民工的书籍毫无利润可言。即便勉强出了书,他们也未必买得起。
思来想去,要为农民工出书,只能走公益的路子,且不能是大部头。经过琢磨,陈宁把一份完备的策划案发给《检察日报》的相关领导。同时,正义网编辑的提议也启发了她:“不同地方、不同职业的农民工,需要不同的信息,一本小册子怎么够呢?”最终,双方决定补充建立一个网站。通过这一平台,提供不同版本的《务工宝典》,免费供人下载和复印。
现在,只要打开“中国务工网”便会出现务工新闻、务工宝典、务工常识等若干板块,此外还有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编纂的《农民工维权手册》和《北京农民工就业服务电话一栏表》等。据了解,这些信息都是正义网的十多名编辑,花数周时间编写的。
陈宁担心,城里人写的“宝典”未必适合农民工的胃口。为此,她和中国务工网计划从中国政法大学招募一批志愿者。让这些从乡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在春节回家期间,对中国务工网及《务工宝典》进行宣传和调查。节后农民工返城期间,新版《务工宝典》将在火车站等地免费发送。
“这些内容太小儿科了吧?”一位网友留言。她点开《务工宝典》后,并没有发现什么重大内容,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乘坐火车要注意什么”、“去邮局存取钱要注意什么”,甚至还有“想家了该怎么办”等等。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常识。”陈宁一脸严肃。数月前珠海一名小保姆受虐的新闻曾让她感慨不已。那个保姆被打出80多处伤口却依然忍气吞声,只因雇主的一句恐吓“敢报警就杀你全家”。
“如果稍有法律常识,哪怕知道拨打110,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陈宁说。对此,正义网的编辑刘勇深表赞同。作为网站的论坛版主,他常常看到农民工喊冤的帖子却无可奈何。“许多人连合同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替他维权呢?”
“一定不能做擦屁股的事儿。”陈宁向来快人快语,“等事情出来了,什么跳楼了、自杀了,岂不是晚了?”
陈宁坦言,自己其实更喜爱“清静无为”的老庄。曾几何时,她被朋友称作“小神仙”,一年中,几个月用来挣钱,剩余时间全用来享受人生。她喜欢穿上长裙,自驾出游,与闺中密友一起去看油菜花、逛古镇和游渡口。
如果没有三年前的一次志愿者经历,陈宁或许会继续逍遥。当时,慕名到庄子故里安徽蒙城访友的她,不计报酬地加入了一家特殊教育学校。不料半年后,学校被莫名解散。不少放弃了高薪前来帮助聋哑儿童的志愿者被辞退。“为什么好人没好报?”那一刻,陈宁觉得自己心中的一线光灭了。
如今,日趋理性的陈宁渐渐明白,做慈善不仅需要善心,更需要智慧。因此,对于《务工宝典》,她一再强调规范制度。“这样才是可持续发展,不至于昙花一现。”她解释说。
这一理念在对湖南女孩小冬香的救助中得到实践。这个12岁的苗族女孩,身患慢性骨髓炎而无钱救治。摄影人李国忠发现她时,她正一个人坐在门框里,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掀开自己的左裤腿,森森白骨露出来,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一群蚊蝇驱也驱不散。
通过新华网,陈宁看到了李国忠拍的照片。恰好,她正在撰写一本有关骨外固定技术的书籍。在她的联系下,两周后小冬香被接到北京广济医院接受免费治疗。此后,她向医院建议对类似的病人提供阳光病房和绿色通道,以便不让小冬香的悲剧重演。
由于救助小冬香,陈宁意外地结识了大批救助者,其中就包括《检察日报》的负责人。“你看,做好事没那么难吧!”她眨眨眼睛,“顺带着做,不费功夫,也不花钱。”
陈宁这种热心乐观的态度曾感染了周围许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的姜飞,就把“女哥们儿”陈宁比喻为火把。在姜飞看来,知识分子面对社会问题,要么冷嘲热讽,要么千呼万唤不出来,最缺陈宁这股拔刀相助的劲儿。
经济学家卢周来也说:“我是个书斋里的书生,只会写文章来呼吁,陈宁他们则是真正做事的人。”他把陈宁等人做的事誉为“用行动来阐释中国的穷人经济学”。卢周来引用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舒尔茨的说法,造成穷人贫穷的绝不是观念落后,而在于欠发达国家对农业部门的制度性歧视。他认为,陈宁他们的努力,正是消除歧视、弥合裂缝的民间努力。
“哎哟,我可不是什么女侠。”陈宁赶忙摆手。26岁那年,她路过一个交通事故现场,看到受伤的公交车售票员没人管,就把自己的摩托车扔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车把人送到医院。数月后,对方带着锦旗和记者到家中致谢。那是陈宁第一次上报纸。
“我的好友都打电话来讽刺我,什么陈宁你真是个英雄呀!下次我受伤了也打电话给你呀!”爽快的她竟然脸一红,压低了声音说,“这次可不能让她们再知道了。”
她最担心记者把自己写成“高尚的殉道者”。“做善事一定要快乐哦!”陈宁直言不讳,每周她分配给做善事的时间不超过两天,而每天不超过两个小时。
眼下,陈宁和4岁的女儿暂时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除去3台电脑桌和一个书架,靠在门口的单人木床是唯一的家具。可她梦想像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奥维拉·温弗瑞一样,用心灵和智慧帮助别人。
“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为公众提供基本的生存发展信息,否则和农民工一样,人人都是弱势群体。”编《民工宝典》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她计划做医疗书籍,让患者尽快获取他们应该享有的信息。
几天前,在一家温暖的比萨店里,提起两年前的故事,陈宁放下手中的橙汁,嘴唇依旧在微微颤抖。“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却充满了仇恨。”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充满迷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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