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梦

　　作者：王玉琴

　　弹指一挥间，我已年过半百，曾经幻想的温柔的手已渐渐随风而逝，而梦中临终的眼却不知不觉的到来了。面对明镜中欲说还羞的丝丝白发，我终于不可遏制地体味到了“向死而在”的心灵悸动，面对着百孔千疮的疲惫心灵和小毛病不绝的不再健壮的身体，我知道，死，这个人人在晚年都要思考也无法回避的隐性存在，已经如影随形地驻扎在我心灵的深处了……

　　我曾是个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啊！现在我终于明白，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只能留给善于幻想的年轻人了，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耳！而且，当我致力于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的豪言壮志当中的时候，我随年龄的增长渐渐凝固了赤子随母笑啼的“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我成了哲学家眼中的“虫人”了。当我以与年龄相称的智慧和温和，春风化雨般消解掉多次在暮色中与我告别的一个忘年知己的温情的时候，我的舌头动了动，卷舔着自己作为一个“人”无奈的痛楚与残忍……

　　在树木笼罩的静谧古雅的办公室里，我“啪”的一声打开了打火机，用眯虚的双眼凝视着一个个从我嘴中吐出的缭绕的烟圈，在飘渺的烟圈迷雾中，我用苍老而荒凉的冰心体味着那个刚刚离去的人儿的伤心欲绝，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什么，然而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也年轻过……，能在步入晚年之时遭遇这样一种美好的东西，我感谢上苍久矣，然而这是在错误的时间里爱上对的人，而我已经在对的时间里爱上曾经以为是对的人了，谁敢和时间抗衡呢？我欲退而又进，欲进而又不能，所以才会有一次次无言或者言不由衷的会见，见了又徒增烦恼……。面对现实，我无端地咏叹：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再者，人与禽兽相差者，少之又少矣，小人去之，君子存之！我用有知之人的理智“封锁”掉一个常人常犯的美好“错误”，也不失为一个德性尚存的饱读诗书的君子……

　　君子的成长是用血洗的心灵和丰富的知识熬制而成的，我说过，我曾是个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

　　30多年前，我18岁，一个出生在新中国、成长在最热情的年代里的热血男儿，在当时的家乡，我素有才子之谓，有谁能够在贫穷的农村偶尔收到来自报刊杂志的取款单呢？我用激情编织的一首首歪打正着的诗总是能够得到某些编辑的青睐。从那个时候起，我懵懵懂懂地知道，知音是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甚至还有年龄的界限的，我在学校里也收到了师长们异乎寻常的厚待，我甚至可以免费住在老师的宿舍里——那时侯真有把学生当成儿女的老师啊！也许我无形中承递了这样一种胸怀，以致我做了老师后也无形中把学生当成弟妹和儿女了，甚至会为独特的学生开一些小灶，以致造成了今天的我的欲罢不能……

　　在相对闭塞也特别实际的农村，我是农家姑娘向往的对象，18岁的我能对情感有什么主张呢？既是读书的才子，似乎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有不可限量的前途，当然该有佳人来配对。而且30年多前的边远农村，十七、八岁青年订婚的事绝对平常又平常。因为我在当地是个极为优秀的读书人的缘故，我与当地最漂亮的姑娘结下了姻缘，谁知道潜意识里是不是一个男人对美色的深层向往呢？相亲时只看了一眼，我就默许了——忽略了她从没有进过校门没有读过一本书的经历——当时鲜有女孩能走进学校啊！“回眸一笑百媚生”，当时冰清玉洁的她温柔的回眸一笑使我深深沉醉，以致我多少次埋头书本，最终却是在她的温柔一笑中乍醒还迷……，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只有苦笑、傻笑又幸福地笑，即使不能立即齐家治国，也可以先成家后立业嘛！“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我一个农村娃不可回避的理想生活啊！我想到了梁鸿孟光的举案齐眉，我想到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当街沽酒，我要教她念书识字，我要让她相夫教子……

　　梦还是醒了，在刚刚开始恢复的难得的高考中，我榜上无名，而同村的另一个一直默默无闻的青年却后来居上，高中清华大学。那是我们那个地方想也不敢想的圣地呀，虽然后来我们通过不同途径都来到了同一所名牌大学，作了这所学校的老师，可那时的痛苦真是暗无天日。我算深深地理解了老子的“尚柔”哲学了：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去之，必固与之。可我以为，我至少还有一笔我最宝贵的财富——那个我心仪的佳人哪！没有想到，当我历尽艰辛偷偷摸摸地辗转想见她一面的时候，她却拂袖而去了，留给我一个曼妙而又伤心的背影……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在落寞中沉浸在一“臭老九”偷偷送给我的古籍中不能自拔。我体会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和梅尧臣的“诗穷而后工”；我体会孔子的陈蔡困厄，也体会了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豁达；我体会了墨子的“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博大胸怀，也体会了孟子“天将降大人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坚韧，我在古人的智慧中深深沉迷，这一失落心情中的安静的读书生活滋养了我后来整个的人生。所以我感谢那个在冷言冷语中在贫瘠的乡村里为我提供一片宁静空间的我的父亲大人。男人之间的理解有时是不用语言来表白的，然而也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父亲后来却对我放在家里的女人做出了我最不齿的事，使深受传统孝道影响的我这一介书生承受了通常男人无与伦比的痛苦……

　　在波澜不惊的读书生活中，我偶然得知了当地人武部征兵的消息，为防再次失败，我偷偷报名并参加了体检。然后一如既往地读书、写作，渐渐的，约稿来了，多了……，我想，我不能上大学来光宗耀祖、不能通过正常途径步入仕途齐家治国，也可做一个出世的高人嘛！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来信中有通知我通过了全部的军检，20天后，我将赴广西桂林去做一个军人……

　　18岁，就这样跟我这个幼稚的读书人开了一个玩笑，后来的生活如走马灯，以致30多年后我回忆起来仍糊里糊涂。我应验当兵立即在我的家乡掀起一股风波。我是一定要走的，父亲也支持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我在忙碌中与师友告别，略微夸张地展示了自己的一通豪情，让我意外的是那个我魂牵梦绕的佳人家里开始着急了，我一走了之，我们的婚约怎么办呢？在那个还是媒妁之言的年代，我们被安排在最短的时间结婚，对方家庭怕我将来发达了甩了她。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洞房花烛夜，金榜齐名时”了，这是读书人能够体味到的最美妙的幸福和最大的成功啊！当我的家人在为我们一日千里地准备新房时，我难得与我的梦中情人借购置新婚用品相处了几次，她那样粉面桃花曾经给了我多少创作的灵感啊！遗憾的是我的婚后幸福在万里之外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时候，却要借助于我的父亲大人阅读给她听她才明白，她不识字……，当我的父亲声情并茂地读给她听的时候，她象见到我一样粉面桃花……。在我离家之前的前三天，我不知所云地做了新郎，她也莫名其妙地做了新娘，那一年，我18，她20，两个如花的青年享受了短暂的婚姻幸福，我便离她而去……，从此，我们天各一方，而她也永远地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虽然后来她不是我的妻子……。

　　我在他乡凭着独特的文学才华，引起了首长的注意，首长给了我异乎寻常的机会——考军校，在部队有机会考军校可谓易如反掌，我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跃而成为国家干部，在那样的年代我给我的家庭带来了多少荣耀啊！我那多年辛劳的母亲，每年都为我烧高香，祷祝我家出了我这么个“有出息”的读书郎，我的捷报频传，我对妻子的思念也与日俱增，使我痛苦的是我满腔的柔情却无以表述，这种因对方知识的缺陷而无法正常沟通的痛楚也一直困绕着在他乡生活着的我，尽管我颇费思量地写信，还是因我的父亲一次次给妻子读信给他们造就了不合伦常的感情……。最美妙的女子，离开了书本的熏陶和知识的熏染，离开了操守和把持，就这样成了欲望的殉葬品……，而我那个我一直极为尊重的父亲就这样破坏了我对他永恒的敬仰……。当然多少年后，作为一个学者、作为一个更人性化的男人，我理解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男女之情。千里之外的我一直蒙在鼓里，最痛苦的，莫过于生我养我的母亲，每当深夜醒来，还要警觉地提醒他们……，以免惊醒了正在熟睡的弟弟和妹妹。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的母亲就这样无奈地接受了发生的事实。当我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端倪之后，我拒绝探亲，可为了可怜的母亲，我一次次强忍心碎……

　　十几年之后，我是一个标准的文职军官了，也又将再一次提干，家里已经有了一个我不清楚我是不是她爸爸我却非常疼爱的女儿了，……，毕竟，那时还没有什么亲子鉴定。部队还不知道我在农村已偷偷结婚，开始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了，那个痛楚的问题再次击打着我的心灵，儿子、丈夫、爸爸、面子……重重责任曾使我对离婚三缄其口。终于有一天，我那还没有泯灭的壮志豪情，希望身边有一个读书识字的伴侣的强大的渴望……，一切的一切，我终于忍不住了，责令我的父亲在三个月内为我离婚……，什么方式我不管，除非把离婚书寄给我，否则我将以一具尸体被运送回家。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算忠贞的我的前妻也以死相逼，准备公开我家所谓两代男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更要赶到我的部队，把我拖下马同归于尽……，万般无奈，万般无奈……，一家人关起门来安排了一场我感到终身难堪的又一段姻缘，我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各自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又怎么做通了所有人的思想工作。我的老婆、我爸爸的情人，成了我弟弟的媳妇……，她永远地成了我家的人，连死也是…… ，这也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她始终要坚守的做女人最重要的信条……

　　放在21世纪的今天，放在我如今生活的大都市，不知要被多少黄头发的整天听着mp3的年轻人耻笑。可那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仍然极端偏远极端落后的农村啊！是上千年都没离开过乡土的乡民啊！我是个脆弱的读书人，面对他们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惯和小农意识，我无能为力。如果，我不是有点天赋和慧根的读书人，如果我就是那个没读好书而象我的祖祖辈辈那样依然做了农民的弟弟，我也许跟我一辈子我羞于面对的弟弟一样，还会在无奈中痛哭一场之后，因为家族，因为家产，因为那个还是我家血脉的孩子，因为无法说清的对父亲、兄长的爱，也因为对因相思和欲望折磨最后沦陷的嫂嫂的同情，牺牲了自己正常的对理想爱人的追求，接受了这一场怎么说都不是因爱而结成的年岁相差很多的婚姻。当我最终得知，这一伤心的结局和安排的时候，我为我18岁的糊涂捶胸顿足，空读诗书万卷空有才子之名啊！原来我凭借读书得来的自由以及由此想得到的自由选择，就这样使所有的亲人背负了我无法想象的心灵重负！如果，我18岁就知道，我对爱人的要求不仅仅是要一张俊脸……，如果人生能重来过……

　　没有如果，只有现在和将来……，在解脱了难堪的婚姻也面对着难堪的新的家庭结构的时候，我把所有的精力再次投进了书本，因为风声不知怎么传到了我的部队，在部队我呆不下去了，我一帆风顺的军官仕途走到了尽头，尽管我万分不情愿，我还是无奈地脱下了军装。我辗转从部队来到地方，从地方又不停地考研考博，到最后我成了一所极有名的大学人人敬仰的谦谦君子了，为了弥补对弟弟的愧疚，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亲爱的弟弟。多少年来，我通过学问忘却了曾极为看中的军官生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让我的学生让我们的后人去做吧？我身修了吗？我家齐了吗？噢，我的家人！我的兄弟！我的母亲！

　　说不清什么原因，也许是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也许是过于投入的读书心态，也许是……，我错过了一次次再结情缘的机会，一直到心如止水、月印万川……

　　梦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偶尔还会飘然而至，我没有想到，我因自身和家庭的痛苦凝聚成的超脱和淡然居然那么感染到了那个那么聪慧的学生，当她以宗教的虔诚追随我来到我身边，职守于我也同样看中的高韬学术境界的时候，那有悖情理的情愫在每次浅浅的交谈中潜滋暗涨……。然而，我清心寡欲独守多年，深知最向往最美好的东西最好是束之高阁，远远地观赏……，一切情缘不过缘聚而生，缘尽而散。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一个苍老的背影把这首郑愁予21岁时写的诗，轻轻地吟诵给那个……，那个神色越来越黯然的唯一的听众……，可笑的读书人，用书生的方式作出了一个优雅的拒绝……

(责任编辑：曾玉燕)